第7版:外国文艺

阅读《新生》

□石 绘

石绘,1990年生于安徽安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文论和美学研究,兼事文学和理论著作翻译。

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1265-1321)

但丁首部作品《新生》问世后不到300年,佛罗伦萨出现的新版本相比原文便出现若干改动,例如,具有神学意味的“gloriosa”(荣耀)和“salute”(康宁)分别被置换成了“graziosa”(优雅)和“quiete”(安宁);更有甚者,第24节中的关键句子——“因为乔万娜这个名字来自乔万尼,这位先导曾说:‘我是旷野中呼告的声音,为主预备道路’”——竟被完全删除。这些致命的改动显示出后代人对但丁意图的曲解,无怪乎辛格尔顿(Charles S. Singleton)曾引用法国艺术史家埃米尔·马勒(Emile Mâle)对中古艺术的奥秘渐遭后世遗忘这一现象的感慨来惋惜《新生》的相似命运:“这些深刻的作品的含义变得越来越隐晦。秉持迥异世界观的新世代的人们再也无法理解它们,从16世纪下半叶开始,中古艺术便成了一个难解之谜。”这提醒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如何悬搁固有的“偏见”,努力进入文本的历史和思想语境中去理解遥远的古代作品,将是成为一位具有良好阅读品性的读者的必修之课。

就《新生》而言,现代读者通常将其视为一部爱情文学作品,表达了诗人对挚爱女郎的强烈单恋。诚然,爱欲的确是整部作品的主题和动力,但它显然迥异于基于现代个体之上的自由爱情,这一差别突出地表现在贝阿特丽彩的形象塑造上。纵观《新生》,尽管贝阿特丽彩无处不在,但在但丁笔下,她不仅在绝大部分时候出现在想象、幻想、梦境、异象等非现实场景中,而且关于她的现实描述几乎都付之阙如:读者几乎无法得知她的出身、样貌、言行、性格等人物形象特征。从现代文学叙事学的角度看,《新生》中贝阿特丽彩的形象或许是符号化的,但问题并未消除,仍待追问的是:但丁为何要将她塑造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具有什么意味?

据学者考证,但丁在佛罗伦萨的居所位于方济各会的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和多明我会的新圣母玛利亚教堂(Santa Maria Novella)之间,诗人在早年除了师从拉蒂尼(Brunetto Latini)学习修辞学以外,很可能受过这两个修会的神学教育。在《神曲》中,方济各会的波纳文图拉(St. Bonaventure)赞美了圣·多明我(St. Dominic),而多明我会的圣·托马斯(St. Thomas)同样赞美圣·方济各(St. Francis),这充分表明但丁对二者的熟悉和仰慕。但丁受托马斯的影响自不待言,在此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波纳文图拉,这位方济各会的集大成者的思想或可为读者理解《新生》提供一个有效的视角。

圣·方济各(1128-1226)是中世纪的一位著名圣徒,在他看来,世界万物皆隐藏着上帝的力量,在名作《太阳颂》(The Canticle of the Sun)中,他称呼太阳、月亮、星星等造物为兄弟姐妹,通过赞美它们来荣耀上帝之名。方济各之后的波纳文图拉(1221-1274)更加系统地发展了这一思想,在《心灵通向上帝的旅途》(Itinerarium mentis in Deum)中,波氏详细讨论了有限的凡人如何通向无限的上帝,提出三个步骤:“我们的心灵首先通过自己身外的印迹以及在这印迹中沉思了上帝,其次通过自己内部的肖像以及在这肖像中沉思了上帝,最后通过凌驾于我们之上的神圣的光的肖像以及在这光中,依据道路和我们心灵操练的情况去沉思上帝。”波氏认为,所有被造物都是上帝的印迹(vestige),我们首先可以借助感官从这些印迹中获得感受和知识,窥见上帝的力量。继而,从身外的印迹走向内心的德性,借助回忆、理智和意志,在自我心灵中发现神圣的形象,因为在《圣经》中,上帝就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最终,灵魂在神圣的光照下向上攀升,凝视存在本身,沉思永恒的上帝。在这个源自圣经中雅各之梯的上升道路中,身外印迹是上帝的造物,内心形象是上帝的摹仿,最高存在是上帝本身,因此,尽管需要人自下而上的努力,但若无上帝自上而下的恩典,人也无法洗净原罪的重负而获得至福。

《新生》中但丁对贝阿特丽彩的爱欲亦可划分出与之对应的三个阶段。在作品伊始,但丁便表达了挚爱女郎现身时自己的强烈激情,但是这种激情并非全然属于肉身,但丁从中感受到了上帝的恩典,特别是他热切地期待来自女郎的问候,并将这种问候与基督对人类的问候类比。可以说,在诗人笔下,贝阿特丽彩就是波纳文图拉所说的上帝的印迹,一个能赐予幸福的神圣印迹,正因此,Beatrice的本义即为“赐福者”。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但丁无视贝阿特丽彩的现实细节:挚爱女郎是但丁借以通向上帝的中介,诗人必须尽可能祛除其世俗层面的特征,保持距离感和神秘性。

行文至第18节,诗人与一群女士的相遇和对话成为转折点,其中一位女士追问但丁为何要爱上一个他无法承受其目光的女郎,当但丁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已经将至福安放在“赞美女郎的颂词中”时,那位女士当即指出但丁仍在诗作中不断描写自己,随后,诗人羞愧不已,并决心将赞美女郎作为诗歌的惟一主题。于是,但丁从身外的印迹开始走向内心的德性,不再表达挚爱女郎对自己的外在影响,而是突出其高贵的德性对自己以及他人内心的感化。这一转折最明显地体现在“女郎们,拥有着爱的智慧”的组歌中:此前诗歌中的身体激情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爱的智慧的声音,爱欲的目标指向灵魂中德性的完善。但丁如是赞美贝阿特丽彩高贵德性的泽被四邻:

假如真有种凝视,让她感到值得,

她的力量便会抵达;稀薄的问候

便能披满这中选之人,赐予拯救。

使他谦卑,直到抛掉所有过错。

她的如此美德,当然是上帝的恩惠:

无论谁与她讲话,皆沁入无虞至美。

贝阿特丽彩之死成为《新生》中爱欲发展的最后一个契机,在前文所引的组歌中,贝阿特丽彩既被尘世所欲望又被天堂所渴求,表明她充当着世俗与神圣、时间与永恒之间的纽带。但当女郎死后,但丁乃至整个佛罗伦萨丧失了这个神圣印迹的纽带,因此,在巨大的悲恸后,诗人在贝阿特丽彩灵魂的指引下,超越前两个阶段属人的有限性,向上攀升至永恒的天国:

超越了地球这广袤的旋转体,

叹息穿透大气,从我心灵始发。

这新生的智慧,是爱神谋划,

哭着完成,引导它朝高处升起。

当它终于抵达了那应许之地,

就看见一个女郎,收获着光华,

也施予了光彩;这辉煌的焕发,

吸引朝圣者的魂灵凝神注视。

在实现最后的上升之后,诗人看到了一个神奇的异象,但他仍感笔力不逮,无法表达其中的奥秘,于是结束自己的这本“回忆之书”,承诺将会写出一本未来之书,亦即那本使他成名的神籁自韵、目尽寰宇的《神曲》。这最后场景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对《神曲》的预示,或许它还表明,但丁在《新生》中已经将诗人(既非哲学家也非神学家)认领为自己的使命,因为在他看来,没有表达在诗歌语言中的爱欲仍然是晦暗不清的,“焚膏继晷,淬砺致臻”的但丁仍在探索新的技艺,搭建一座诗歌的圣殿安置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神圣异象。

2021-03-03 □石 绘 1 1 文艺报 content58799.html 1 阅读《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