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话概括电影《刺杀小说家》原著的核心,就是“如果写小说能改变世界,将会怎样?”这来自于作者的创作感悟,是一个典型的推想,或者说“假如”(What If)式问题,而这也是电影的主要宣传点之一。以一个简洁有力、通俗易懂的“故事前提”或“噱头”推动叙事乃至进行营销,是近年来以好莱坞为首的商业影视作品最常用的手段之一,此类作品也常常被称为“高概念”(High Concept)作品。虽然“高概念”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电影类型,但观众往往会被其吸引,在业内,作者、编剧、制片人等也常常会以“一句话梗概”进行项目评估。原因在于,“一句话梗概”往往都是一个大胆甚至超现实的假设,能在受众心中迅速激起联想和好奇心,从而付出宝贵的注意力。
以简单明快的“高概念”而非更复杂、更精细的人物构建等传统方式作为主要的叙事手段,推动故事快速向前,提供紧张刺激的观影体验,是现代商业影视的一大发明,已形成了基础的叙事模式。无论是贴近日常生活的《土拨鼠之日》(主角醒来后,发现时间仍然停留在前一天,昨日的一切重新上演),还是世界构建更复杂的《我是传奇》(人类被病毒感染,夜间丧尸肆虐,主角必须挺到白天),作品常在前1/3或更短篇幅内构建起高概念中的“规则”或“设定”,观众跟随主人公视角,通过体验一系列符合“高概念”设定的情节,建立对这个超现实世界及其背后隐藏规则的信任。规则设定一般遵循最简原则,即所有的设定都要有充分铺垫,并在关键情节中得到有效延展,每一次有效延展,都是一次对世界和规则的加固。所以,观众不会在一个赛博朋克世界里依靠魔法和龙解决问题,因为这会使得之前煞费苦心的世界构建和概念推演,以及观众对这个世界的信任顷刻化为乌有。这种情况,一般被称为“机械降神”。
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的最大特点是基于一个或一组假设所作出的复杂合理的推演,包括且不限于世界构建、概念推演等等。这使得它非常适合作为高概念影视的改编底本。国外许多成功的商业影视作品都来源于对知名推想小说的改编。无论是《使女的故事》《雪国列车》等展现世界图景的反乌托邦大制作,还是《本杰明·巴顿奇事》《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这样关注日常生活、个人体验的小切口作品,都是非常优秀的“高概念”改编作品,“一句话梗概”吸引眼球,且贯穿剧作始终,并非单纯的噱头。剧作团队对小说中最关键的“规则”或“设定”进行了深入的挖掘与合理的构建,剧作扎实,使得故事在深度、广度上具有超越纯现实主义作品的意义,同时受到市场的广泛喜爱。
另一方面,在由剧作团队原创而非改编的影视作品中,“高概念”的叙事方法也是一柄利器,正受到整个业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尤其在熟练掌握了传统剧作手法、关心社会文化议题、有自己强烈风格和审美语言的著名导演手中,“高概念”作为一种普适的方法,与导演的自我表达结合,往往能够突破文化壁垒。比如韩国导演奉俊昊的《寄生虫》拿下戛纳和奥斯卡双料大奖,实现了韩国影史的突破;最擅长“高概念”手法的导演之一,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作品,从《记忆碎片》到《信条》,无论故事背景为何,都能引起全世界的关注;而在网飞(Netflix)等流媒体平台上,无论是韩剧《王国》、日剧《弥留之国的爱丽丝》、西班牙剧《纸钞屋》等等,都是利用了“高概念”方法而吸引全世界观众瞩目的成功影视的范例。这些题材各异、内容各异的作品的共通之处并非恐怖、悬疑、奇幻等标签,而是“高概念”。它代表的是人类最原初也最珍贵的品质——想象力。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的“推想”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单纯脑洞,而是合理、严谨、令人信服的构建过程,正如我们在《使女的故事》等作品中体味到的,“推想”能够反映现实、甚至预见现实、超越现实。正如纳博科夫所言,没有知识的想象力只不过是后院的涂鸦。雨果奖得主杰夫·范德米尔将想象力分为两种,创造型想象力和技术型想象力,如果说“脑洞”“设定”等产生的过程依赖于创造型想象力,那么以故事情节、人物冲突等等手法延展“规则”、基于“规则”构建世界,让“高概念”世界成立的过程,是对技术型想象力的考验。
《刺杀小说家》的核心点子很优秀,但技术型想象力的短板,使得在“高概念”层面上,剧本出现了明显的问题。影片逻辑与“写小说改变世界”这一规则的结合很弱,使得之前并不坚固的世界建构完全失效。从导演的访谈中可以看出,制作团队对于这个文本,更凸显视觉审美的重要性,团队只用了两个月完成剧本,花费5年时间打造视觉效果,也的确呈现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效果。但在超现实类的商业电影中,即使是以视觉效果为主打的作品,也需要一个简单但合理的剧作基础才能成功。无论是《降临》还是《银翼杀手2049》,都对原著进行了大幅的删减和改动,但仍是一个在逻辑上自洽的故事。惟此,视觉效果才不会是镜花水月。
华语文学与影视的关系源远流长。四大名著的成功改编堪称佳话,而第五代导演凭借深厚的文学素养,改编创作了《活着》《霸王别姬》《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一系列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至今是华语影史的丰碑,影响了一代代观众。20年后,在幻想与现实愈加难以分离的今天,最敏锐的文学创作者与最前端的影视从业者一样,都在积极将推想作为方法,去捕捉、承载、描述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优秀的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将长久地存在于一代代人的精神版图中。在信息时代,作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艺作品,对人类心灵乃至世界图景的塑造可能更加难以估量。在这个意义上,“以想象改变世界”并非幻想,所以尤须创作者们的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