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寻常的,拒绝拔高的

——为张羊羊《草木来信》 □翟业军

草木是中国文学主要的书写对象。孔子“煽动”弟子们读诗,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认识鸟兽草木的名字,竟是跟事父、事君一样重要的大事。久而久之,每个中国人的心中都深植着一株《论语》里的松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诗经》里的绿竹也在召唤着我们进行人格的自我砥砺和完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屈原没有夫子的理论眼光,只是本能地、一根筋地沉迷于香花异草的海洋,真是沉迷啊,以至于人、花不辨,人原本就是花魂,花无非就是人魄。正是这一种人、花合一的“谵妄”,造就了一位高冷、艳异,好像自带烟熏效果的美大叔,他的命运也就只能像一朵最美好的花,怒放,接着就是枯萎。到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苑”,草木在各种闻所未闻的,生僻、繁复到高贵的名目之下向我们涌来。

诡谲的是,越是说草木,草木就越发地被人格化,草木本身倒是不在的,它们被删除了。比如,“岁寒三友”必须是寒的,“岁朝清供”只能是清的,“衙斋卧听” 之竹则一定是萧萧的,而寒、清、萧萧以及枯、冷、瘦、空、静之属,说的哪里是草木,这样的草木只是君子或者高士之澡雪精神的一厢情愿的投射而已,这就是所谓的“比德”传统。“比德”带来两重后果:1.草木被拔高了,它们只能以挺立或超尘的姿态与同样挺立或超尘的人们肩并肩站着,此挹彼注;2.寻常的、无法被拔高的草木注定入不了文人的法眼,你能想象五柳先生摘着一颗青菜,悠然见到了南山?

让我颇觉意外的是,到了《草木来信》,张羊羊斩决地拒绝了梅:“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梅花,说不出来的感觉,没叶子的花看着老别扭的。”他当然知道,梅有着一个源远流长的意义系统,于是,他把这个意义系统(“梅妻鹤子”“六大古梅”等)连根拔起,让它们衰竭,露出苍白的、一如俗物的面孔。梅的神话一破除,梅之“傲”也就成了虚张声势,底子里竟只是势利,而现世里的梅园就更显得多事了,于是,他批评村子里一个暴发户的营造梅园之举:“‘傲梅园’这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好,就像那个长大了的孩子满脸的傲气。”张羊羊当然清楚,拒绝梅,不只是在表达对于某一草木的好恶,更是一种文化姿态的大声宣告:我是要跟整个“比德”传统决裂的,因为梅居于“比德”的核心处,它一脑门子想着“只留清气满乾坤”,所以,拒绝“比德”,从拒绝梅开始。行文至此,我猜,有些读者开始焦虑了:如何想象与“比德”了无干系的满纸草木?没有骚人墨客的自我投射,只是作为自身而存在着的草木又有什么意义?是的,作为童话诗人的张羊羊哪里懂你的劳什子意义,他的迷离醉眼也无力穿透对象去追索意义,他更要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意义的蒺藜,冲破梅兰竹菊的围困,放自己奔向长满了寻常草木的大地。因为醉了,他的步履是踉跄的,会摔倒的,摔倒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里是草莓,那里是菱角,每处都是一个浆果的梦,够他稳稳地度过他的今生了。

好了,说到寻常草木了。所谓寻常,就是不寒、不清、不萧萧,不是可画而是可吃、不是可思而是可用的,满溢着人间烟火气的对象。不,不是对象,因为我与它没有距离,它补充着我,它成为着我,而我则长养着它,照料着它。千万不要以为烟火气单单是温暖的、明净的,它也可能是涩的、呛鼻子的,就像我们走过一片碧绿的菜畦,正在赞叹成行、成垄的青菜的喜人,一阵风过,却飘来一股刚刚浇过的粪水的微臭。张羊羊正视着烟火气的涩和微臭,他知道,回避了它们无异于另一种拔高,他更知道,涩和微臭是烟火气的刚的、韧的部分,正是它们使得烟火气有力量从亘古绵延至当下还要飘向渺茫的未来,也正是它们让烟火气有了鸢飞鱼跃、随风自俯仰的灵动,一如“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的欢喜。

张羊羊太珍视寻常草木之寻常了,拒绝所有形式的拔高。于是,他耿耿于怀于沈从文说茨菰的“格”比土豆高,在他看来,“格”正是“比德”的残留,寻常草木何“格”之有,有的、重要的只是茨菇的清苦味和它的就像是一个“安静的孩子”的外形:“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拒绝拔高,就不是把我投射向草木,而是让草木朝着我诉说,朝着我打开它们所有的隐秘,我也在此打开中被深深地改造,我变得谦卑、怯懦,我是如此的感恩——不是一个谦卑的我,如何听得到草木的低诉,更何况正值一个马达轰鸣的钢铁时代?

正是在此意义上,张羊羊给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草木“来信”,他既虔诚又沉醉地一一展读;也是在此意义上,张羊羊称自己的写作是一种“生态文学”,因为生态的第一要著,即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我的退隐。我还想加一句,张羊羊的写作又是人道的,这里的人指的是寻常人,因为寻常草木就是寻常人的恩物。想起郑燮的一段家书:“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我想,寻常草木就像一大碗炒米,正是“暖老温贫之具”,张羊羊的写作亦可作如是观。

2021-04-16 ——为张羊羊《草木来信》 □翟业军 1 1 文艺报 content59438.html 1 寻常的,拒绝拔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