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1989年的处女作《喜福会》在美国销量高达600万册,里面的妈妈各自用“别人家的孩子”激励自己家娃儿的手法,估计是世界上很多子女所深恶痛绝的,这种共鸣应该也是这本书畅销的部分原因。在接下来创作的多部小说中,她关注的多是母女之间的理解与沟通。读过她的《往昔之始》,读者会愈发理解她需要在小说创作中通过不断寻找三代母女关系的和解来找到自我,或者说找到与自我和解的方法。她写的此类小说中的妈妈都是曾经煎熬逆反的女儿;下一代重复着上一代的命运,看似不同,其实都是一个个绕不出去的闭环。
《围城》里有一句话:“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不过如果你确实对蛋的美味感兴趣,也会想了解下这只蛋的母鸡以及它下蛋的过程。谭恩美的《往昔之始》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本自传,如果读者想读到一位作家按照年代发展顺序的生活记录,那会失望的。因为书中的作者主要想谈写作,并用实例展示写者如何把生活中的故事转换成小说。这本颠覆传统的另类自传不是谭恩美的第一本非小说创作,在2003年,她还出版过另外一本类似的作品自传体散文集《我的缪斯》(The Opposite of Fate: A Book of Musings)。该书收录了她30多篇散文,记录了她的成长环境、母亲的教育、与丈夫的感情、《喜福会》的拍摄历程以及她所遭遇的很多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然后经过了20年的岁月沉淀,在《往昔之始》中,谭恩美的心态更加平和,如她自己在文中所说,她就是想讲自己作为作者的想法,当然她仍旧是在寻找自己脑海中那些问题的答案,她所依赖的线索主要是她办公室里面7个装满各种纪念品、书信和照片的箱子。这些东西是她的时间胶囊,甚至可以把她带到她出生之前的岁月。
中国母亲与美国女儿
谭恩美1952年出生在加州的一个中国移民家庭,父母1949年从中国移民美国。她的母亲黛西·谭(Daisy Tan)经历坎坷,9岁目睹自己的母亲吞鸦片自杀,长大后不幸嫁给了一位人品极差的丈夫。她不得不将自己的三个女儿留在中国,追随另一个男人一起移民美国,然后经历了自己大儿子和丈夫的早亡。谭恩美从小就害怕母亲,因为她经常情绪低落、不稳定,有自杀倾向。自传里描述了这样一个事件,一家人坐在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中,这位妈妈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与丈夫斗气,并跳下车,冲向对面的车流试图自杀。谭恩美16岁时,交友不慎,她的母亲挥舞着一把菜刀,扬言要杀了她。所有这些不可能不给谭恩美留下心理阴影,按照她一位做心理医生的密友评论,说她“成年后没有严重心理障碍,这简直是个奇迹”。 实际上,读完《往昔之始》,笔者更加确信,写作应该已经成为了她自我疗伤的手段。
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家长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进行比较。小说《喜福会》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展现这个问题。以吴精妹为例,她的父母看到演艺界秀兰·邓波儿的成功,就带她去发廊,希望给她也剪个类似的发式,走童星的路线;看到报上有超常记忆能力神童的介绍,就收集相关书籍杂志,让她记住各种知识点;都不奏效后,又让她学钢琴,结果在父母精心筹备的一次钢琴演奏表演中,她的父母希望她用自己的琴艺可以完胜朋友家孩子的棋艺,她却把一支优美的曲子弹奏得七零八落。这时的吴精妹并没有找到对音乐美的感悟,也没有认真学习正确的演奏技巧。在她的传记中,谭恩美是这样描述学琴经历的。“钢琴课改变了父母对我的印象。我成了懒丫头,因为我磨磨蹭蹭不愿意坐到琴凳之上;我是个坏女孩,因为我在练琴时间上撒谎;我是个粗心大意的女孩,因为我弹奏失误多次,还不用心去改;我是个不知道感恩的孩子,因为我没有微笑着感激父母为了我享受音乐所做的牺牲……”以这样的心态学出来的钢琴演奏,自然会表演得一团糟,于是结果是孩子内心充满了内疚和无助,父母的心中则是失望和焦虑。
读了《往昔之始》,我们再次发现《喜福会》里的那个被强迫每日练习钢琴的女孩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有14年的时间,她被迫每日练琴一个小时,心中痛苦不堪。为了强迫她练琴,她妈妈采用的手段和教育方法不仅仅包括语言上的威胁,“我打死你”、“我杀了你” ,还真的会挥舞着一把菜刀告诉女儿,在这个家里,她的女儿只能是听话的女儿,否则就是母女一起死。这种思维方式和行为,如果按照美国的法律来判定,母亲该被送进监牢,孩子送社会福利中心。面对这样强势地望女成凤的高压,作者要无数次“辜负”母亲的期望,她的成长应该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因为她需要不断地自问我到底是谁?我是做普通的自己,还是努力去成为父母心目中那个成功的人?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确实也成就了她的多部小说,包括让她一举成名的《喜福会》。这倒是应了尼采的名言:“任何不能将你打倒的,都会使你更强大。”而她成功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曾经被打倒的女人,那就是她的外婆——那位1925年因为不能被世界了解而选择自杀的女子,用谭恩美自己的话,她的外婆就是那个给她灵感的幽灵(ghost)。
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过,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作家谭恩美是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一方面看,她应该是幸福的人,作为美国畅销书作家,丈夫是她满意的自己选择的人,她在各种访谈中也强调自己是快乐的;但是另一方面,在她的作品中,不论是小说还是自传,她一直在寻找理解母亲的方式与答案。她多年的创作发表历程展现着她尝试与母亲和解、进而与自我和解的道路。 她三四十岁阶段创作的《喜福会》《灶神之妻》和《同龄女孩》标志着她理解父母和家庭的开始;知天命之年创作的《接骨师之女》描绘了两代女儿对各自母亲逐渐的理解。小说中,不论是露丝(谭恩美的英文名字,中间的名字就是这个Ruth),还是露丝的母亲都会后悔自己曾经误会了生母。到了60岁阶段创作发表的《奇幻山谷》,她开始走出自己对母亲的怨恨,重心放在大量查找时代背景资料基础之上,从而能够翔实地讲述三代母女关于爱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故事主人公维奥拉的命运因为1918年在上海暴发的西班牙流感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时候爱她的爱德华死于流感,就不会有维奥拉失去自己的护照身份、他们的女儿被抢回美国、因为缺乏爱而产生心理问题等诸多故事。
谁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孩子不希望父母将自己与其他的孩子比,但是在一个家庭里,如果有几个孩子的话,每个孩子都可能希望自己是父母最宠的那一个。比如谭恩美一直觉得她是父亲最喜欢的女儿,直到她看到父亲的日记。在里面,父亲把她描述为一个“问题青年,叛逆得不可理喻。一大清早,她会连着两个小时看报,根本不帮她妈妈一个指头”。看到这则日记时,谭恩美很难过,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给父亲生命中最后的记忆是一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女儿。她一直认为父亲和她属于同一个战壕,她的父亲也一直以她为自豪,但现在却突然悲伤地发现原来父亲还有那么多对她的不满。她的伤心之情溢于笔端。在这本书的所有章节中,除了和编辑的通信章节以外,关于她在日记中发现“不为我所知的父亲”的记述章节是最长的一章。作为女儿,她非常在意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形象,也就努力想象着,如果父亲还活着,她会如何改变自己给父亲留下的印象。
比如她想象着从父亲所信奉的基督教的框架里与父亲对话,告诉他,所有宗教中最糟糕的内容就是利用恐惧。因为恐惧而产生更多的恐惧,进而导致仇恨、战争,缺乏同情和宽容。而她认为自己的上帝是相信爱、喜乐和平安(love, joy and peace)。这也是基督教里所拥有的,所以她的父亲摆脱恐惧就好。同时,她想象着自己在2016年大选中投出的选票会和父亲有什么不同?她的父亲应该会把选票投给推行恐惧的候选人,她会和父亲说这些话来说服他。就这样,在文字构建的时空里,已经成熟的谭恩美与父亲对话。她已经能够平和地解释,她的父亲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她要被迫看着父兄死亡的逼近,除了逃避没有他法。只可惜,在年轻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和父亲解释这一点。她很伤心,父亲没有机会看到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孝敬母亲的女儿,一个体贴丈夫的妻子。但是,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父亲在她青春期困惑无助时候给她的爱,与她形成的小小的同盟,以及给她的各种鼓励都是她成长为当下谭恩美的重要的养分。写到这里,笔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道读者中有多少做父母的人,会在日记里记录过子女那些不可接受的叛逆行为?要三思而行,或者再仔细地想想,里面是否也有我们对孩子的不理解。沟通,尤其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沟通,容易出现障碍,就是因为我们都知道的代沟的存在。父母需要从孩子的年龄群体背景中去认知孩子的行为表现,否则“攀比”的结果是两代之间更深的“沟通”障碍,或者说破坏性沟通,就会产生那个“一个指头都不帮妈妈”的女儿。作为时刻愿意无条件施爱的一方,除了从孩子的角度考虑以外,父母应该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与青春期的孩子更有效地沟通。
再仔细思考前文提到的这两个貌似悖论的心理——孩子希望父母“不要把自己和别的孩子比”,孩子希望成为“父母最宠的那一个”,这其中并不矛盾,因为其内在根源是孩子希望父母接受自己就是那个独特的自己,“你爱我,是因为我就是我,包括我的缺点和错误,因为我是你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孩子。你爱我,你不会因为我的错误而抛弃我”。这种被爱的感觉是所有孩子成长为一个社会人的原动力。从传记中,我们看到谭恩美的父母对她的许多不合理期望让她的生活吃了许多苦头,但是她们对她的爱并没有消失,尤其是父亲在世时对她的引导。同时还有父亲对母亲的尊重,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谭恩美。纵观她所创作的母女三代情感纠葛的小说,她给自己所有问题找到的一个重要答案,仍旧是爱的力量和希望的力量,这是她在小说中一直在强调的主题。每一个女主人公看似那样冷漠和桀骜不逊,那只是因为她们如此缺少爱和渴望被爱。每当她们理解了母亲的经历,感到了被爱,你会发现他们的心情也更加明朗,会变得更好说话,更通情达理,与亲人的关系也会变得更加温馨。
也是从这部自传里,笔者看到父母的关系也影响着他们与孩子的沟通以及孩子的未来发展。想一想,谭恩美的父母作为第一代移民,在一个新的国家,面临着语言不通的障碍、生存的压力、各种屈辱的经历、身份申请的困难,谭的母亲还要直面自己大儿子和丈夫的病痛与早亡的变故,这样的母亲更加容易出现身体疲惫,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就更容易放大女儿的过错。但是,不管怎么样,从谭的“时间胶囊”里,我们看到的是她的父亲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并为了一家的生计努力工作,她的母亲用尽自己的努力帮助孩子一点点取得成绩。尽管方式上需要反思,但是他们对生活的努力态度,以及对孩子的无私奉献和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谭恩美的成绩,一方面来自于她对原生家庭各种问题的反思,另一方面也来源于父母在她心里种下的自强上进的种子。
无心插柳柳成荫
《喜福会》取得的成功是空前的,在这本自传里,谭恩美这样描述当时自己的反应:“我的第一本书《喜福会》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此书出版当天,我哭了,那不是梦想成真的喜悦之泪。我害怕。我从来没有梦想过出版一部小说。我太务实了,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小说作家,而作为商业方面的自由撰稿人,我已经过上了良好的生活。我拥有一个家,嫁给了理想的伴侣,两人有着共同的信念与价值观。但是现在有征兆表明我的生活即将发生重大变化。与我的编辑、出版商和代理商的兴高采烈的情绪不同,我准备蒙辱并迅速恢复默默无闻。我感到不知所措,认为这本书会颠覆我已经拥有的幸福。每个人都期望过高,我确信我会令人失望。我拒绝让自己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高兴。出乎意料的赞美使我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随赞美而来的总是更高的期望,更大的希冀,然后便是挫败、羞辱和对别人的失望。”那么,她儿童时代经历的什么赞美给她留下如此大的心理阴影?答案可以从自传的第九章找到。该章节讲述了她在6岁的时候,不知情地成为一场关于儿童阅读能力研究的实验数据收集对象,并经历了父母善意的谎言,直到59年之后,真相大白。那是1958年的秋天,谭恩美的家庭接待了一位来访者。之后父母欣喜地告诉谭恩美,专家说了她是一个神童,擅长数字,具备当医生的所有条件。她问,那么是不是可以不练钢琴了,父母则说希望她成为一名医生,同时也可以是钢琴演奏家——每周5天做医生,周末举办钢琴演奏会。就这样,成长的过程中,她一直困惑沮丧地面对这样的期望,因为她钢琴弹得不好,医学预科也没有学完,甚至博士的头衔在她放弃语言学博士的攻读以后似乎也离她远去。经历了无数的无能为力的时刻,最后是因为对语言的兴趣,对讲故事的想象和在小说中对自己无数问题的答案的不懈寻找,帮助她成为了一名知名作家,拿到了博士学位,将证书拿给母亲,并为母亲买下了一幢房子,实现了母亲的移民梦想。
当年已六旬的谭恩美通过互联网找到了当时那位来访者德金女士,原来她是做纵向智商研究的学者。当时的家访是她实验数据收集的一部分,所有的成果展现在她的《早期阅读的孩子》(Children Who Read Early)一书中。接着在网友的帮助下,她也找到了德金女士本人。当她想详细向这位研究者解释她对自己的评价如何影响自己的一生时,德金女士打断了她的话,说她没有说过她可以做医生的那些话,她的研究目的是儿童早期阅读对后期认知的影响。但是她对谭恩美说,“你很早开始阅读,这是你成为作家的原因。”正如谭恩美在这本传记里所写的,她一直在寻找的问题答案,“原来它一直都在那儿”。
锦上添花花更艳
这部作品所展现的关于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也值得注意。该书题献给丹尼尔·哈尔彭——一位诗人、出版人,也是此书的编辑。据说《往昔之始》这个书名也是他帮助谭恩美想到的。谭原来给这本书想到的书名是《写者的思考》(Mind of Writer)。然后丹尼尔·哈尔彭向她建议用《往昔之始》这个名字。谭恩美觉得这个诗意的名字不愧来自于一位诗人。但是丹尼尔·哈尔彭告诉她,这个词组来自她自己的文字,就是第十二章“语言:爱的故事”的最后一个词组。只是谭恩美自己不记得了。这就是金牌编辑的厉害之处,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能看到一个作家的潜能,能从作家的文字中找出闪光的点。而《往昔之始》这本书也来自于丹尼尔·哈尔彭对谭恩美的鼓励和建议。从该书最长的章节——谭恩美与这位编辑的信件往来中,谈到她写《奇幻山谷》的创作过程,也可以看到两个都喜欢文字的人如何醉心于文字的交流。比如他们讨论惠特曼的诗歌,赞扬他的自我之歌,讨论人自私的复杂原因等。
丹尼尔·哈尔彭是一位非常有眼光、有魄力的伯乐型出版人,他曾帮助许多小说家走入职业生涯,比如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罗伯特·斯通(Robert Stone)、T·C·博伊尔(T.C. Boyle)和乔丽·格雷厄姆(Jorie Graham)等,连美国大厨安东尼·伯尔顿(Anthony Bourdain)也能从其文字中发现那些对细节和质感的文学感悟,将他的《厨房机密档案》(Kitchen Confidential)打造成全球畅销书。他最近比较大的一个举措是买下了波伏娃《难舍难分》的北美区英文版权,不久我们就有机会读到波伏娃惟一的一部小说作品。
说回到谭恩美的小说与自传,中西文化冲突和母女之间的代沟是她作品的主要特色。母女处于中美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价值观之中,她们之间的误会与分歧是故事的主线,而最终所有的冲突都会终止于女儿对母亲的理解,这是作者所期望的问题的答案。而不论是文化的冲突,还是母女之间的代沟,答案的核心是换位思考。比如《喜福会》中,直到吴精妹回到中国大陆,了解了母亲的生活环境和她的经历之后,才得以真正了解自己的母亲;《灶神之妻》中的露丝需要找人翻译和读懂母亲对过去的记录,才更好地理顺自己的生活。这就如同自传体电影《客途秋恨》中的许鞍华,跟随母亲探访了日本之后,才达成了母女的和解;亦或诺奖得主库切《等待野蛮人》中的老行政长官,直到亲自经历了游牧民族的生活环境,才开始理解野蛮人女孩,把对她的怜悯态度改变为钦佩与欣赏。所以,不论文化的交流,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包括父母与孩子的交流,真正重要的是从他者的角度设身处地思考存在的问题,找到共情的基础。谭恩美通过不断的写作终于与父母和解,继而与自己和解。对于读者而言,阅读文学作品也是促进人类沟通的重要手段,因为阅读文学作品是通过读懂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境地,读懂作者,然后反过来读懂自己,达到与自己的和解,找到幸福自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