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全新出版。怀特在1962年便预言:“《寂静的春天》是一本像《汤姆叔叔的小屋》那样的书,它将改变时代的潮流。”怀特的预言没有落空,《寂静的春天》是第一本明白无误地警告人类行为正在毁掉自然环境的书,此后60年间从环境保护主义到今天揭露生态危机的纪录片运动,到警告第六次大灭绝的“人类世”预言,莫不发端于此。
卡森的本职是海洋生物学家,她最早的三本书(即“海洋三部曲”)结合了科学与诗,特别是《环绕我们的海洋》的写法,极具诗意,文字动人,从中不难看出爱默生的影响。《寂静的春天》更多像是“抗议文学”,有着急切的正义诉求,写作方法则是后来所说的报告文学;它要准确无误地展现给我们看,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社会以进步的名义对我们的生存环境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科普文学。但是如果不仅将《寂静的春天》作为科普作品,而是也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它的意义更具有启发。卡森所描绘的世界中,就如同对于19世纪美国作家和20世纪中期的怀特来说,大自然不是辽阔的海外殖民地,像大英帝国那样,也不是现代科学理论构想出的虚拟宇宙景观,而是最为直接的经验,即融合身体和精神经验的家园本身。鸟儿不再歌唱的寂静春天发生在本乡小镇、自家后院,身体感受的切近经验中。
卡森的这本书,在文学的经验层面上,最容易引起切实的共鸣。这与一般科学知识建立的世界模式不同。如果仅仅是根据科学理论说出这样一些断言,如人类不居于宇宙的中心,或人类在危害整个行星的环境,这种认知并不能得到人类本能感知的支持,例如今天还有很多人拒信“气候变暖”。当代哲学家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提出在经验层面上的“后人类”,构想我们的时代并不是“人类世”,而是“克苏鲁世”(Chthulucene)。克苏鲁原来是另一位新英格兰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P. Lovecraft)在192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克苏鲁的呼唤》中设想的神秘海底生灵,克苏鲁的历史和智慧都超过人类的时代,这个神性的形象与大自然结合,令人敬畏,本身即是对现代技术社会发生的一种神话学反思。哈拉维进一步发挥这个想象,提出一种万物互依共存的生态景观,即克苏鲁世的后人类世界。这是一个已经被人类毁坏的世界,人类必须依据身体和感官的直接经验,重新学会与灾难共存:人以怪兽(其实也是人类自身)的形态,与作为怪兽的满目疮痍、暗影重重的大自然融为一体。这个被损毁的自然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自身,如《寂静的春天》告诉我们的,杀虫剂已经污染了水、土壤、昆虫、鸟类和所有我们熟知的生物,杀虫剂也在我们的身体里,已经进入我们的细胞里面,在破坏着基因、器官、情绪以及我们整个的存在。 (宋明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