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抵抗遗忘

□白 晶(蒙古族)

母亲病了。与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我们的父亲,她所生养的几个儿女,尽管每天都围着她团团转,和她近在咫尺、朝夕相伴,似乎也都成为了她的远方。这一事实的发生,让我们全家人疑惑、焦虑、不知所措。我们没有任何经验可取。

眼睁睁看着母亲每天如同睡梦中刚被惊醒一样,不知身在何处,面对的是谁。看到自己的双亲衰老下去,本身就是很难过的事情,再加上他们身患的疾病正摧毁他们的身心,在药物效用低微的情形下,我们的神经几近崩溃。作为他们的儿女,感到痛心的同时,终究没有被这无法回避的难题击败,我们用积极乐观的态度,学会了振作、担当,相互鼓励,来应对眼前的困境,迎接这场持久战。

疾病,让母亲失去了天伦之乐,再不能和这个世界相呼应了。在她病后,我零零碎碎记录下许多母亲的异常言行,并标上题目《陪护日志》。就想着有一天可能会有朋友遇到类似的情况,可以为之提供些许经验。

有一天,中午下班回父母家,我把外套和包脱下放到椅子上,准备做午饭,当我回身时,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分明看到了老年的自己。只见母亲把我刚刚脱下来的大衣和包全部披挂在身,正踩着我的高跟鞋在客厅里悠然迈着步,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得上班了,交党费去。”母亲是全家第一个党员,退休已20多年,病前病后,她始终记着党费这件事。这也许和母亲工作时所担任的职务有关,她曾是单位的支部书记。母亲一向严肃认真,对发展党员要求很严格。据说,母亲担当支部书记期间,他们单位只发展了一名党员。

前两年,母亲还记得家中所有人的名字,她用一个白纸盒,写上各自的名字和电话。写出的名字一般都是简称,唯独把我的大名小名外加蒙古族名字都写上,而且放到最前面。现在的母亲,只会说出她自己的名字了。她的记忆,就像一幅被一个调皮的孩子用橡皮擦涂抹得一团糟的画卷一样。

我想,对任何病人,除了药物干预,亲人的陪护与关怀也至关重要。让其生命愉悦和坦然,也会有效阻止病情发展,甚至会有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算起来,我们和母亲的病斗争也有十多年了,在父亲和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母亲的语言功能得以恢复,又摆脱了轮椅。

一天晚上,电视里播放老歌《红梅赞》,母亲瞪着两眼细听。我问她:“这首歌好听吗?”“好听。”我引导她:“是你年轻时读过的小说《红岩》里的故事,唱的是江姐。”母亲立刻说出:“她叫江竹筠。”我听后大吃一惊。还有一次,我想起一首诗的上句“独上高楼”,然后一时大脑空白,如何也想不出第二句,一旁痴痴望向我的母亲竟然接出下句:“望尽天涯路。”我又说:“生命诚可贵”。母亲立刻续上:“爱情价更高”。

这样的灵光一闪,我们当作母亲大脑里短路的线又瞬间接上了。

我认真地问过母亲:“这世界上你最想谁?”

“我爸。”

“那你还记得你爸的名字吗?”

“白青格日勒图。”父亲的蒙古名字,被不会讲蒙语的母亲倒背如流。

“你说的这人是我爸,他是你的老伴儿。”

“是我爸。”“好,好,你爸,你爸。”

母亲努力地以她的思绪在寻找,寻找曾经与她生命息息相关的亲人。明明挨着父亲坐着,还问我:“你爸去哪儿了?”我爸的身份,被母亲一会儿“你爸”“我爸”来来回回转换着。看来在母亲心目中,她最想找的“我爸”就是我们的父亲,只不过她把父亲和丈夫这两个她最看重的角色叠合到了一起。

母亲最不该忘记的人,是她的爱人。但残酷的是,母亲偏偏就把我们的父亲最先忘了。

有一天,母亲急切地指着父亲对我说:“白晶,和你说个事儿,这个老头一直照顾我,无微不至,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爸去哪儿了?你得把他找回来啊。”我让母亲坐下,又示意父亲去趟厕所,父亲照办。当父亲再次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时,我让母亲回头。“你看谁回来了?那不是我爸吗?”母亲定睛细看父亲后激动万分:“老白,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母亲从另一个时空又回到了现实。

母亲特别喜欢饰品。最能让母亲安静的,就是给她戴各种饰物。每天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父亲,像寻找到神器一般,一个劲儿地给母亲买各种廉价的手饰。母亲手指头上、手腕上、脖子上,满是各种饰品,真真假假,花花绿绿。母亲像一个被娇宠的小姑娘,乖乖地在一旁不停地摆弄这些物件。

家,是母亲最不能安心的一个词。我们一直以为,母亲总念叨回家、回家,可能是想回我们童年时曾住过的老家,那里四间半的房子和庭院还在。为了却母亲的愿望,索性,我开车拉着父母还有小妹走了300多里路,在那个已经很久无人居住的老屋住了一晚。当临街大道上车辆来来往往很是吵嚷时,母亲的一句话让我们全体都晕了。“这地方咋这么闹呢?我要回家。”

母亲真的是彻底失去了心中的乐园。怎么努力,也不能再让母亲清醒,重回现实中来了。母亲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让母亲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了两个世界,彼此难以沟通和抵达,中间没有可以搭的桥梁,我们彼此都在河的两岸,可望而不可及。

家庭成员之间,面对双亲的衰老和疾病,也都有机会重新认识了自己和彼此。

从生命的角度上说,我们出生便与病结缘,又无可逃脱地日渐老去,而医院却不是万能的。

“医学还很年轻”,当我知道了这句话后,就不再把所有医病的希望都寄托于医院和药物,也不再心怀对医生能力的质疑。生命原本就是无常的。我们只能选择把心安住,尝试以爱的方式,经历属于我们的每一刻时光。

2021-06-04 □白 晶(蒙古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60087.html 1 抵抗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