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艺术

革命的磁石和艺术的晶体

□马 也

磁石能形成磁场,巨大的磁石能形成巨大的磁场。磁场有能量,这种能量有魔力、有魅力,有巨大的吸引力、凝聚力和巨大的重塑力。这正是笔者看评剧《革命家庭》的精神感受。换句话说,《革命家庭》的精神高度和思想价值就在于革命的魔力、魅力,革命的吸引力、凝聚力和革命的重塑力。

看《革命家庭》,笔者觉得这是一块被艺术家呕心沥血、精雕细刻、精心熔铸的“红色晶体”。优秀的艺术成品不是以“矿石”“题材”说话,而是要靠经过无数次艰苦的加工锤炼而最终熔铸成的“晶体”说话。评剧《革命家庭》就是这样一块艺术晶体。该剧改编自陶承的回忆录《我的一家》,从文学、电影再到舞台剧,不只是艺术形式的转换,更有叙事角度、意象选择、重点取舍、场上经营等挑战,而舞台呈现和制作如此精湛精良,这当然与强大的主创力量有关。

全剧采取主人公方承的平实自述和一幅全家福照片开场、收尾,并贯穿。戏剧结构直通主题甚至是思想意蕴。全家福照片蕴含着无数经历、风云和故事,随着这张全家福展开的方承的个人命运史、家庭命运史和党的命运史、国家命运史与百年中国革命发展史,构成了全剧的精彩内容。

方承本是革命年代一个普通的农村女性,遵父母指腹为婚才嫁给了从没见过面的丈夫江梅清。戏剧开场的情境就极有创意,同一房间,两个演区:一边是洞房(新娘),一边是“革命”(以江梅清为首的革命青年慷慨激昂)。等江梅青要进屋去取《青年杂志》时,才撞到新娘。一掀盖头,这个女人惊讶了:“我的天爷呀,难道我上辈子烧了高香!”她被江梅清这块革命的磁石深深吸引了。江梅清为“江方氏”改名方承,还一笔一画地教她识字。自此,幸福甜蜜的“我的一家”生活开始了。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家最终变成了“革命家庭”,连4岁的小念清后来都是。本想做个“贤妻良母”的方承,遇上了革命的丈夫,遇上了农民运动、工人运动,遇上了腥风血雨,遇上了丈夫牺牲、儿子牺牲……她由懦弱到坚强,由懵懂到清醒。正是革命的“磁石”使方承的“我的一家”变为了“革命家庭”。从识字、剪发、护坟、找党、舍子,到最后回到革命岗位,这个革命母亲的形象成长得自然、天然、必然。

看这部戏的另一个感受是,中国剧坛的三位女杰在创作中好像也成为了一整块磁石、一整块晶体。很多场面就是编导演同场同时同心同力的创造结晶。曾昭娟是中国评剧界的领军人物,她的嗓音、演唱技术炉火纯青,她的唱腔字字如刻、句句如缕、细腻细致,满宫满调、收放自如、高低有致、节奏有序。在《革命家庭》中,她的演唱被柔情、温情、真情、深情全面渗透,以情驭声、以情带声,观众在被震撼感动的同时,品味享受着曾昭娟声腔艺术的美的韵味。整部戏的演唱都是在对人物的透彻深入的体验过程中完成的,充分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美学修养。

全剧高潮在第七场龙华监狱审讯室,这场戏舞台只有一面黑屏,中间一门,审讯官端坐。表演区是方承母子,两把椅子,舞台只有黑黄灰三点三色。这场戏的舞台调度、戏剧动作、演员表演、唱腔设计、情感推进等都具备了戏剧经典的品质。方承的大段唱腔由清板吟唱开始,后接散板、反调、紧打慢唱等,直至推向音乐高潮“告慰我的一家满满一腔报国情”。整场戏的情感张力、唱腔的艺术难度、人物心理的变化与戏剧动作的转进等,达到了极高的美学境界。

当然,演员的高水平发挥离不开编剧的上乘剧作和唱词。比如第二场戏写农民革命,徐新华没有把重点放在运动的暴烈上,而是放在了为方承“剪发”的情节上:家乡变了,世界变了,要“跟过去告别”。方承唱道:“没见过乡下的女子这样高兴……梅清就是那引路人;忽觉得不是头发短了几寸,是跟我的丈夫又近了几分”。编剧把“革命”写出了幸福、诗意、温馨、浪漫,这是艺术思想的发现,是艺术把握能力的表现。

这部戏的艺术成就当然更离不开导演的“导”。这块艺术“晶体”的冶炼和熔铸,主将是张曼君,她对舞台的驾驭似已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整出戏紧凑、流畅、令人叹服,甚至叙事中很难处理的茬口、断痕、跳荡、错位等都被巧妙密织得天衣无缝。例如那张全家福,也可看作是一块“磁石”,或是革命磁石吸引凝聚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戏剧形象的“种子”)。戏剧以上海解放,方承的自述开始,舞台右前方是全剧贯穿的演出支点,一个茶几、一束兰花、一幅全家福照片,照片其实是剧中第三场,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方承与江梅清诀别前照的。全家福几乎凝聚了所有事件。结尾还是全家福,但却是6个人,江梅清与立安复活上场,又多了作为解放军军官的念清和4岁的革命者小念清。张曼君的一大本事是高压浓缩、高温熔炼,她能把别人看来如矿山一样庞杂的东西,用一个艺术化的场面甚至一个动作瞬间完成。例如第七场结尾,国际歌声中母子二人交错而行,立安一步步走向刑场,方承一步步走进小楼,画外,立安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枪响,牺牲;画内,方承一声“立安!”大恸,“三哭”。这本是土地革命时期生离死别的场面,但江小雯随即上场问:“妈妈,您怎么了?”戏就直接进入下一场“解放了”的尾声。魔幻、荒诞、穿越、拼贴,要把这些熔铸成好像现实中就存在着的无违和、无痕迹的“生活形态”“现实逻辑”,甚至是“现实主义”,这得多大功力。

“经典”这个词是不能随意用的,经典必须经过历史时空的检验。革命题材、红色题材作品刚刚诞生就成为“经典”是语词泡沫。评剧《革命家庭》由红色题材作品改编,把革命叙事、红色叙事转化为美学表现,我们可以说它是“经典化”的过程。至于能否成为中国艺术的经典,我们现在看到了努力,看到了品质,当然也看到了可能。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2021-06-23 □马 也 1 1 文艺报 content60329.html 1 革命的磁石和艺术的晶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