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哟”一声，戴着眼镜的姚栋差点摔倒，右脚随泥泞在乡路上划出一条斜线。

大年初二晚7点，连日阴雨后的长沙市望城区茶亭镇静慎村尤布村组。

“一定要把这事做成！”姚栋站稳，对身边的村会计肖建军说道。

他们想修路，但缺乏资金。年三十晚，两人已摸黑走了50多户人家拜年，同时做捐款动员。今晚，他俩要重点走访回乡过年的党员和经商者。

在姚文彬家，大家聊到了唱戏。

村里有个传统，每年农历二月初二，都会请邻市益阳的花鼓戏班来演出。舞台搭在田间，乡亲们穿着塑料套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看戏。

好好看场戏，都成了很难的事。

在外做建筑生意的姚文彬说：“放心，你们搞，我全力支持！反正我不会落后！”

但他没说捐多少钱。

返回时近凌晨。事不宜迟，必须趁春节年轻人都在家时开好这个会。姚栋与肖建军商议。

初五一大早，村教师姚望新家的大地坪坐满了人，村党支部书记姚罗华亲自主持会议。

“我记忆里村民小组会来得最齐的一次”，姚栋告诉我，“有的一家甚至来了两个。”

3万、2万、1.2万……大家纷纷捐款，其中2000元来自70岁的五保户姚瑞晃。他说：“美丽乡村建设是好事！如果你们没场地，我的屋场提供给你们。四间房，你们留一间给我住就行。”

这是多年没见的场景，不仅上了年纪的人，连年轻人眼里也热乎乎的。

“村上的事以前我参加得少，对不起大家。”姚文彬最后一个捐款，他的声音略显激动：“我本人捐5万。我妹妹嫁出去了，我弟弟经济条件不好，我替他们各捐1万。”随即从车上提出7万现金交到“85后”青年姚栋手上。

初衷只是修路，让村里的农副产品能够运出去，没料到那天一下募集到43万元。

姚栋将包括自己捐的2万元在内的这笔巨款捧在手里，像捧着50多颗乡亲的心，沉甸甸的。

姚栋是村第一支部支部委员兼第二党小组组长，2012年返乡前，与妻子在城区经营快递业务，一年能赚20多万。姚罗华书记一再邀请他回乡创业。回不回呢？

村里年轻人都外出了，剩下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就连他老家的院子，也因母亲的病逝而变得荒草丛生。怎样才能让自己的村庄焕发生机？当然，只有回乡，把自己年轻的力量输入那片土地。

回来第一天，还没到家，因为路太窄，车的一边就陷落到路基下。三五个壮汉把车好不容易拖上来，本不宽的路又哗啦啦垮了几公分。

姚栋要去买材料修，别人都劝阻他，大家都要走的路，干嘛一个人出钱？要出也是村上出。可村上有钱吗？

第二天，姚栋请来自己的伯伯与叔叔，带着自己买的一万多元水泥沙子等，默默地把那段路修好了。

村里岸子田多，处于坡地难以灌溉，却适合种红薯。红薯价贱，村民多拿来喂猪。回乡后的姚栋带着大家扩大面积，种植了上千亩红薯地。在村党支部领导下，他们成立了红薯种植合作社，姚栋为理事长。引进先进加工设备，不断改进工艺，生产效率大幅提高，品种由单一转向丰富，“薯夫妻”品牌的红薯粉、红薯干、红薯片、红薯酸菜、水果红薯等相继问世。

重新组织到合作社的农民尝到了甜头，再次种植的红薯，每亩增收数千元。红薯粉也由原来的每斤3元卖到了20元。

尤布村大规模的提质改造工程开始了。姚栋领着年轻党员冲在前列：清垃圾、挑沙子、挖土方……没有承包者，省去了盘剥；材料自己买，节约了费用。凡尤布村的事，挖棵树，占块地，轮到谁家，都是无偿。村民不但出钱，还投工投料。用自己的钱做自己的事，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几个月过去，一个崭新的尤布村出现在村民面前：整洁的柏油路、明亮的路灯、摆放整齐的三色垃圾分类桶，家家户户门旁悬挂的木质对联，更是让村庄平添了几许文化气息……新建的乡贤文化广场连唱了三天三夜花鼓戏，连灰尘都没有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笑脸。

过去堆积如山的垃圾、到处可见的粪堆、漫流的污水等统统不见了。原来善意反对姚栋回乡的人都改变了看法，他们说，村里需要年轻人带头干。

我在姚栋家的客厅里发现了两本《毛泽东选集》，我很惊讶：“是你在看吗？”

他说是的：“毛主席在《矛盾论》中有一句话‘为什么鸡蛋能够转化为鸡子，而石头不能够转化为鸡子呢？’，我理解的是，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因。乡村振兴，还得靠我们农民自己起决定作用。”

二

静慎村珠琳塘组的姚鹏飞是个“90后”，他才从田里上来，脚上的皮鞋却很光亮。

“全部实现机械化了。”姚鹏飞告诉我。我看到了田间的耕田机，在他成立的浩瀚农业合作社里，我又看到了收割机和插田机，还有约两层楼高的稻谷烘干机。

这是他回乡种田的第7年。第1年，他包下了村里三十多亩没人要的岸子田，用的家里自留种。播种、管理苗床、插秧、施肥、直至收割，没请一个人，“那几个月，晒得不成样子”，他笑道。

7年之前，大学毕业后的他在长沙城里做了几年医药销售，年薪已逾20万，还买了小车。求贤若渴的姚罗华书记像之前动员姚栋一样，又上门动员他回乡。

“一拍即合。”姚鹏飞说，因为他早有回乡打算。

他的返乡最初源于孝心。哥哥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先天聋哑的父母和高龄奶奶。因为一些小矛盾，隔壁邻居时常发难，不能言语的两口子自然受气。

回乡条件再差也得回，因为保护父母是儿女的天职。何况，新时代的农村一定会有许多东西等待年轻人去改变。姚鹏飞坚信这一点。

当1米86个头的姚鹏飞踏进邻居家门时，以收废品为生的中年夫妇确实有点心慌。但没多久，他们就打消了心里的害怕，因为姚鹏飞一口一声“叔叔”“阿姨”叫得很亲。细细问他们生意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得知他们一直没办下废品回收许可证，第二天姚鹏飞就开车送他们去区里，带着他们一个一个窗口找，一份一份材料帮他们填，一直到办下证为止。

返程的路上总该给他们说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吧？姚鹏飞回答我：“什么都没说。影响就行。”

现在两家经常走动，彼此帮扶。

姚鹏飞小学四年级时，家穷，几乎辍学。珠琳小学校长姚罗光联系了一位酒店老总对口资助他，才让他继续读书，直至高中毕业。2020年5月1日，姚鹏飞通过网络渠道，结对了湘西龙山10岁的3年级学生小耿，开始了对他的助学之旅。

姚鹏飞说，这就是姚校长和那位可敬的酒店老总对他的影响。

“没人要的田我都要，不让一块田荒芜。”抱着这样的初衷，姚鹏飞的稻田种植面积如今已扩大到一千多亩。姚光祥、姚国富等几位村上曾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都被他组织起来，到浩瀚农业合作社规模化种田，人年均收入6万元左右。

我跟他来到家中。太阳照在地坪，95岁的奶奶在拾掇菜叶，父亲和舅舅（也是聋哑人）坐一旁用手语在交流，母亲串门去了。客厅里，村第4党支部第1小组的5个年轻党员正等着他，他是党小组长。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深红匾额，上书“乡贤讲堂”四字。

珠琳塘组的美丽屋场建设还落后于尤布村组，这几个胸前别着党徽的年轻人有点着急。他们开始讨论，主题是组上菜园如何美化。每块菜畦间不能有土埂，要水泥硬化；统一用篱笆围挡，美观大方；资金我们带头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

这是静慎村32个乡贤讲堂中的一个。村民聚到一起，再也不聊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而是比环境，比和谐，比团结，比新风尚。

姚鹏飞当场拨了上十个电话，都是组上在外打工或从商的年轻人，听说要美化家园，大家一点也没迟疑就答应捐款。最后一合计，筹资达到十几万。

“菜园美化好后，我们下步要做的工作，一是保证每家厨房装上隔油池，保护好村上的土地；二是要与组上的空巢老人结对，给他们带去儿女的温暖。”姚鹏飞布置着任务。

三

姚罗华书记告诉我，姚栋和姚鹏飞都是返乡后由村上培养的年轻党员，在他们影响下，回乡不走的年轻人已有20多个了。

这位日记本上写着“脚下有黄泥，心中有底气”的静慎村党支部书记，是村上第一个放弃城市优越生活返乡的“能人+好人”。十多年来，他坚持党建引领，推行以党员之家、学雷锋志愿服务队、乡贤理事会、红白理事会、环境卫生理事会、六老宣讲团、军人抢险队、兴学堂、快乐健康协会为主的“九贤治村”理念，将原来矛盾突出的“上访村”“后进村”建设成了湖南省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

“我们静慎村党支部成立于1925年，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姚罗华说：“我想动员更多的青年人回来，扎根乡村，把这块红色的土地建设好，实现真正的乡村振兴。”

我看到，习近平总书记所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九个大字被高高镌刻在静慎村村部门口；村道两旁，杜鹃花含苞待放；美丽的红叶石楠相互簇拥，向村庄里面火热地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