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永不失效的只有光

——《再见白素贞》创作随感 □陈 仓

1 回忆一下,除了你的家人以外,你还深深地拥抱过谁?

某年夏天,我被纪委部门抽去参加调研,以便收集群众的“获得感”。调研时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个古稀之年的独身老太太,她家对门住着一个女孩,女孩每天凌晨下班,高跟鞋吧嗒吧嗒的,像两台挖掘机一样,吵得老太太睡不着。老太太就没完没了地投诉,说这女孩在夜总会工作。相关部门调查以后,发现人家是做外贸的,与国外的生意伙伴存在时差。但是老太太不满,不停写信投诉,从投诉女孩到投诉相关部门。和她讲道理吧,她根本就不在乎;给她好处吧,人家软硬不吃。搞得整个系统都不知如何才能了结。最后一位心理专家出了个主意,派志愿者和她好好聊聊。有一天,她又去上访,志愿者什么话都没有说,上前好好地拥抱了她。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次拥抱,多年疙瘩一下子化开了,老太太再也不投诉了。

至今,我都想不明白,那个拥抱和她的心结之间,到底有什么直接关联。治愈她的到底是什么?这就是《再见白素贞》的源头,我是在半年以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写着写着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总觉得像一条小河,它怎么流动,流向哪里,在哪里适合鱼来安家,在哪里形成水潭,在哪里冲出一片沙滩,看似随便流动,其实有着某种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始终贴近低处。只有走向低处的时候,才会有峰回路转、绝处逢生,才能进入“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再见白素贞》与老太太的故事,一个是真正的现实,另一个是高出现实的那部分,这就像一个人在走夜路,她的肉体形态无法改变,能改变的是她的影子,她的影子被拉长还是被缩短,都取决于她的周围有几盏路灯,以及路灯离她的远近。

文学创作就是设置路灯的过程,不管老太太的精神是否正常,但是她被治愈的原因,是我们释放出来的那束善意之光。正如许多被经典化的作品,为什么还能引起共鸣和感动?我认为,永远不会失效的东西,除了善意还是善意,除了光还是光。

2 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列举了一些通灵时间:“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右皆一人独享之乐。”

所谓通灵,是指有的人可以和死去的人进行灵魂对话,或者在梦中互通信息。这种解释非常狭隘。我觉得真正的通灵不仅仅在生者与逝者之间、在梦里与梦外,应该是人与万物之间。那灵魂在哪里呢?在皮肉里、骨髓里和血液里吗?在当下或者过去吗?我的理解是,它是醒着又睡着的,它是有形又无形的,它是死着的又活着的,它不存在过去和未来。你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安放在大自然中形成一种气场,这种气场最主要的元素是安静,是沉浸。

通灵不受时间、空间、生死和物种的限制,和过去与未来的人对话,与那些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体对话。灵魂与灵魂的对话是无声的,但非常遗憾的是,在一个高声喧哗的社会,充满着尖叫和虚伪的表达,由说话而构建起来的世界,如果没有空洞的对话,没有虚伪的演说,没有喋喋不休的教诲,没有献媚的赞美,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人与人的交往,都保持着足够的敬意和沉默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因为空虚而不堪一击呢?

《通灵时间》里的主人公都是有原型的,“他”是报社的一位同事,白苗苗是特殊学校的一名聋哑学生。很多年前,他刚刚来上海的时候,因为不会说上海话,而且不善于言辞,非常孤独,多次“祸从口出”,给自己带来了灾难。他当时特别希望自己变成聋哑人,或者娶一个聋哑人做老婆,于是就认识了一位聋哑女孩。但是在人们的歧视和嘲笑中,他们最终成为了朋友,并没有走到一起。他们一辈子没有说过一句声音意义上的话,但是他与她之间是心有灵犀的,不然,在这吵吵闹闹的世界上,他和她之间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着联系和交往呢?

3 我有一个身为写作者的爱好:观察与凝视。在饭桌上,在旅途中,在电视里,不管遇见什么人,或者一棵树一根草,哪怕从头顶飘过的一片云,我都要偷偷地注视10秒钟。每个人的面目是一张地图,哪里是山,哪里是河,哪里有病,哪里有痛,福禄寿,天地神,全在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作家就如同看相先生,不仅要看透个体的命运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还要看到未来社会的运动轨迹。看相的核心,是打量自己,要把目光收回来,好好地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许多人感叹,世界变了。其实世界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一个没有看透自己的人,又如何能看透整个世界呢?

《原始部落》里,我想表达的,是这个大移民时代,什么地方在沦陷,什么地方需要坚守,只有看清楚了,希望才是希望,类似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一直说,故乡是一座庙,回家过年是一种宗教。这么多年,在这座庙里,谁在为我们念经和掌灯呢?其实就是小说里的留守村庄的陈小元们。他们都是事佛之人,我们这些游子都是香客,正因为有了他们,那座叫故乡的庙,才香火不断,才天灯长明。

4 离家这些年,每次想家或者受委屈的时候,我就不停琢磨,当初离开农村到底是不是对的。这些年,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在世界各地跑。顶着记者、作家的光环,感觉见了许多世面。原以为那些留在农村的人,继续吃着粗茶淡饭,看着巴掌那么大的天空……但是慢慢地发现,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农民不用交公粮,已经没有上交款,看病有农村合作医疗,每年交一百多块钱,可以报销百分之七十左右。如果被认定为贫困户,可以报销百分之百,出院一分钱不交,卷起铺盖可以直接回家。如果是老年人,每月还有养老金。如今农民照样要旅游,每到秋收过后的农闲时间,上北京下广州来上海,爬长城游珠江逛外滩,来来去去基本坐飞机。

这还不算。我每回去一次,都会听到许多故事。比如,村里有两个丫头去南美洲打工,寄回家的都是美元。又比如,一个远房的堂兄,是农民,但是他去河南淘金,去内蒙古挖煤,不几年就发了大财,有了几千万元的资产,前几年被推选成政协委员,每年都要提交几份提案,研究如何发展当地经济改善民生。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到城市,而像祖祖辈辈一样继续当农民,如今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就是写《反季生长》的灵感来源。标题“反季生长”有象征意味,主人公陈小元的恋人樱桃树,没有通过大学这条必经之路离开大山,过上城市生活,在十几年之前,算是十足的失败者,但是十几年之后,她这个农村女人,却变成了拥有一个庄园的种植大户,比进城人员过得都要富有都要稳定。这不正是生命个体的“反季生长”吗?

2021-11-10 ——《再见白素贞》创作随感 □陈 仓 1 1 文艺报 content62387.html 1 永不失效的只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