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2020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灰衣简史》,是一部人类欲望的缩影,也是一篇主体与影子之间的简易宪章。在小说所讲述的现实中,前后两位主人公的命运间形成了一个开放的环,自两人的视角延展至人类历史中生生不息的欲望交易,最终回溯到园中老人给影子所设之限,将事物原初之美与投射后的现实世界之间作比。这种叙事极具难度,我们在结局处方才恍然,灰衣人的源头即为影子,是太初之时欲望的化身。作品思辨性与趣味性共存,是俱分进化时代思虑者的发声,将浅层的金钱欲望、深层的死亡恐惧融入新奇的“交易”设定,用融合产生的成果重新抛出了自我满足和群体救赎的命题。
从结构来看,《灰衣简史》突破了传统小说框架,用不同文体的嵌套打开了当代小说新的写作视野。开篇的说明书只是包装的外壳,其内核实为戏剧,以剧幕作为故事的终结。外篇介绍了“灰衣人”,内篇随即切入正题,通过独白、自白、旁白、对白的形制,完整上演了这出以欲望为题的戏剧。当结构脱出桎梏,引发的思考就显得更为深广。
结构的创新给内容的叙述带来新的可能。故事行进中采用了三种不同人称,在解剖人类的同时,将灰衣人也拉下神坛。写作的取景框在这一过程里不断发生位移,阅读随之会略显阻塞,但最后的回转也因此获得了更大的成功。从具体的现代故事延伸,灰衣人行走的场景已经纵贯了整个人类历史,甚至是千百年来灰衣人执着的现实投射上。
故事的内核始终聚焦在人类自身与欲望的纠葛中,而叙述的逻辑则建立在对主人公“欲望”与“死亡恐惧”之间的哲学辨析之上。初始,我们的阅读跟随王河的视角,直面了他在死亡阴影之下自主填充的欲望内涵。王河少时即见死亡。这场死亡伴随着他孩童时代,是美好意象衬托下的悲剧。当有人彻底离开,世界便携带新鲜的漏洞继续前行。少年蓦然意识到了这种持续且无法逆转的空缺,死亡恐惧因此成为他长久难以排遣的折磨,也成了他欲望的原罪。
不同于王河“伴随成长”式的恐惧,冯进马对死亡的认知产生于物质和情感欲望之后,这种逐渐明晰的意识啃噬着他的内心。他追求将万物的阴影榨净提取,试图将被X光扫射后的动物图像以其原貌真实地表现出来。这一行为不只是想要证明影子存在与否,也标志冯进马开始走向了对死亡的探索。然而,他“放弃现有的一切,为了并无必要的影子”,看似修正过去,反省自身,实则隐喻着冯进马拥抱黑暗,试图挣脱死亡,离老人的园子更远了一步。
但在这场人性与欲望之间的拉锯战中,仍有救赎的光芒执着闪烁。那些奋力挣脱的蓝色气球,被女孩执着施加在黑白画作上的斑斓,童声无忌的“为什么”,都在强行平衡着被时代围困的人类,把对欲望的解法无声地融入生活。
“幼稚”自有无法推拒的生长的力量。在对主要人物的书写中,何家姐妹、中年女演员、进入园子的母亲和女儿身上出现了与前文不和的声音。何家姐妹愿意献出自己的影子,她们的“欲望”在于满足冯先生的欲望。何芫在每次拍摄活物时都显得迟疑痛苦,冯进马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在老虎停止哀叫时,何芷无声地望向雇主,即使祈求从来无效。中年的女演员放弃了曾经追逐过的梦想,不再执着形式上的肯定,也拒绝灰衣人的下一步诱导,最终达成了自我的和解。随母亲寻园的女儿提出一连串为什么,令途中阻挡的灰衣人哑然。她纯净的眼神与欲望无关,正是打动老人的重要原因。在这两种人物的对比之中,我们看到了欲望对人类的操控,也读取了脱离掌控的秘诀。
此类救赎人物都被设置为女性,她们共情能力更强,欲望少有外显,力量往往居于弱小地位。何家姐妹性格较为相似,以他人施予的援手作为自身的精神支持,她们并不关注个人欲望。女演员的一生则突出了“转变”的过程,诱发了我们思考生活琐碎对每个人而言的隐喻意义。小说末回溯到人们寻园的过程,小女孩代表的意象显然是初生之纯洁,其母亲则有着苦难经历造就的协调感。寻园是为了满足欲望,但女人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爱情,孕育了新的生命,她的欲望在逐渐转移,可以说是被不断稀释。
在对这些形象的塑造中,四面八方的光渗入了这片历史的黑暗。她们以“不成熟”的个性和想法,试图消解围城之中的阴影,这也使小说的反思进一步深化。
当然,正途并不难寻。救赎的光芒时刻笼罩在黑暗之上,用轻盈缓慢的力量化解人类欲望和暴力的诉求。无论是浅层的金钱欲望,还是更深层次的死亡恐惧,都可以说是共相世界在表象世界的“影子”,它们在人类的禁锢下服从着公式、原理、定义、规则,在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异化出过度的欲望,偶尔呈现出极端化的特点。影子是欲望的化身,欲望是灵魂的轻微外显,有了更为具象的诉求。浮士德从中悟出了瞬间的满足和美丽,抱着高度幸福的预感而死;灰衣人仍在欲求中跋涉,与千年的困惑继续纠葛。
“玉山将崩”,形态尽显。物欲时代里,我们还在寻找浮士德。
(本文获本科生组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