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安宁刚过不惑之年,却有着20多年的文学写作经历。安宁从泰山脚下一个乡村走出,走过四五座城市,更换过若干工作岗位,始终没有改变她的文学情怀。文学写作是安宁主要的生活方式,在散文世界中寻觅灵魂的着落、追求精神栖息的家园是她文学的审美目标。
内蒙古呼和浩特是她工作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她的大部分代表作在这里完成。我最早阅读的安宁的散文集是《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近日阅读了她的新作《寂静人间》,期间陆续读过《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等。跳出“四角天空下的庭院”,用温情细婉的笔触书写呼伦贝尔大草原,描绘那片草原上与自己家乡迥然不同的生活场景,书写自己不熟悉的草原人,辽阔苍莽的呼伦贝尔牧区被安宁以静默细微的姿态抒写后,别有一番韵致。《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之后,安宁的写作回归乡村,连续出版以“村庄”或“乡下”为题旨的散文集,回望故乡成为她近年文学创作的心灵之旅。
当夜幕遮蔽了喧闹,静下心来慢慢品读安宁的《寂静人间》,便可以在她一溪清流般娓娓道来的描述中,体味她的乡村童年。我感觉,全书12个篇章,似乎都是在月光映照书案的夜晚写就,安宁敲响电脑键盘,一字一句地与渐行渐远的故乡和自己的童年告别,“安静地告别它们,化成一朵云、一缕风,一弯月,不染尘埃,洁净自由。”《寂静人间》非常细致地描摹乡村的风、雨、雪、飞鸟、月亮、河流、泥土、野草等悄无声息的自然存在,记述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卑微的欢乐和苦涩。故乡对于许多人而言是甜美温馨的,书写故乡的文学作品大多呈溢美之情状,鲜有鲁迅先生《故乡》的悲凉哀痛。安宁书写的故乡农村,虽然没有鲁迅的冷峻犀利,但同样弥漫着悲悯哀愁的意绪,她“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俯下身子,在寂静中反复回味故乡,一次次拂去记忆表层的烟尘,悄然接近告别已久的乡村生活和那些熟悉的陌生人,乡愁在寂静中一点点发酵,五味杂陈。安宁的散文通过真诚的情感、冷静的思索、低微的姿态逼近生命的本质,她散文的乡愁情致,是心灵流浪旅途中思想的顿足,也是文人的精神探询。《寂静人间》的意蕴空间比她前几部作品更为开阔,看似个人化的叙述中包含着普遍性的人生哲理,有着更为深入的社会意义。
在《寂静人间》所精心描绘的故乡村庄中,风霜雨雪、日月星云、土地河流、飞鸟落叶、野草坟墓都寂静无息,然而生活在这场域中的人们并不安静,当然也不会安宁。小孩子有交不起学费的苦闷,经常遭遇烦躁父母的谩骂或殴打,“下一秒,将会有怎样的惊雷炸响”的惊恐如影随形。比孩子的哭喊更喧闹的,是贫贱夫妻惊动全村的争吵和扭打。贫病交集的人家传出女人的哭声,“穿过几条巷子,穿过重重的楝树、梧桐、槐树、香椿,还有青瓦、白墙、红砖以及厚重浑浊的热浪,蜿蜒向前的风”。村民们议论私奔偷情等八卦时发出的“嘎嘎”大笑让月夜村庄格外恐怖。邻村亲戚家的傲慢举动发出“吱吱呀呀”甚或“哐当”“啪”的声响,让借钱的人胆颤。闯进他人果园的牛被暴打,果园里人与牛发出惊扰全村的动静,引发一群看客的哄笑。载走外嫁姑娘的拖拉机留下“突突突”的响声,“在夜晚的村庄里久久回响”。村里疯子“啊啊”的叫声撕破黄昏。搬新房时挂鞭“噼里啪啦”的响动代表好日子开个响头,但来自疲惫和贫穷的争吵依然不断。“一切都在喧嚣中。这让人无法喘息的喧嚣。”安宁平静地描述着童年乡村的各种喧嚣,咀嚼这些喧嚣深处的无奈与无望,她自觉地放低叙述视角,在回味村庄留下的温情和快乐的同时,寄予故乡人真诚的同情怜悯。劳苦的人们满足于小小的欢愉,却又忍受着生活和劳作的沉重艰辛,穷苦人精神的枯萎麻木是安宁心灵的伤痛,因此每一篇散文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氛围。
安宁走出了她童年的乡村生活,不会再返回故乡,但故乡与她有着割不断的生命关联。她精心复现记忆中珍藏的念想,像老照片的胶片底版,再次洗印难免有烟尘痕迹。温情在泥土和炊烟中弥漫,经过时间和空间折射后,悲悯的诗性情感中又加入了理性的哲理感悟。我想,当安宁以文学的姿态告别童年和乡村时,回望自己不情愿选择的生活状态时,一定是在诗意世界的精神之旅中摸索着,努力寻找像自然界那样寂静的理想之境。自然环境与人的生活境遇成反比,人世间不会像自然界那样寂静,作者所向往的理想人生与现实生活相背离,追求理想境界的过程就是永不停歇的流浪寻觅。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的怀旧感便越是复杂。”他认为悲伤和理智是诗歌散文情思张弛之双翼,作家的悲伤和他们对自身遭遇的记忆,经过理智的淬炼后向上升腾,进入更高的审美境界。由此反观安宁的散文,从《我们正在消失的村庄》到《寂静人间》,不断发酵的乡愁有了越来越多的理性色泽,复杂情感中渗透着更为深沉的人生思考。她的情感在发酵,变得更加绵醇;理性也随之升华,变得更为沉静内敛。安宁的散文走向纯熟,清丽精巧的语言文字愈加沉甸,不动声色的叙述浸泡在冷静思索的溶液中。安宁的写作其实是在阅读生活、阅读人生、阅读世界。她笔下的村庄没有大故事,卑微生活状态中的喧嚣与骚动,不过是人生周而复始、稍纵即逝的一圈圈涟漪,品味这样的琐碎往事,只能是用素描笔法细细描画。语言是作家精神气质的面孔,也是作者与其表现对象交谈的声调,安宁笔名的立意与其文字的洁净、清淡、空灵、超然是一致的,正如她本人与人交谈的细声慢语和出神沉思的神态,也符合她喜欢独处的性情。细声慢语地表述,才能够聆听到人世喧嚣之下自然万物的呼吸,感受它们被忙碌的人类遗忘后的生命之境,这应该是最接近自然本真的话语方式。
当安宁愈来愈醉心于书写自然,在作品中追寻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的生命状态时,意味着她进入了建构乡愁乌托邦的哲理境界。安宁散文的乡愁意蕴已不仅仅限于童年故乡,她哀愁的叹息中,蕴含着对人类生存境遇、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焦虑,不断流露对地球家园的关切,叙述的姿态虽然是低微的,但没有摒弃仰望星空、憧憬理想的情怀。安宁的散文从呼伦贝尔的清纯新奇,走向故乡农村的惆怅悲悯,从对生命的热爱眷恋,进入描摹大自然的辽远深邃,冷静中有一种激情在跃动。其实这种激情一直蛰伏在安宁的散文世界中,站在呼伦贝尔草原,她抬头仰望整个天空,俯首注视孕育希望的大地,激动的心灵向大自然靠拢;当她不断回望故乡时,日月星空、植物庄禾、蚂蚁蟋蟀是她关爱生活和生命的心灵物语。寂静中的安宁怀着真情,一步步接近自然,当她叩响进入自然之境的大门时,新的审美情境将会为安宁的乡愁增添畅朗悠远的光彩,她的精神游历将在文学的伴随下走向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