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观澜

记录时代 拒绝“悬浮”

——评2021年度好小说·长篇小说上榜作品 □宋 嵩

“悬浮剧”是近两年来颇受关注的热词,指的是某些虽打着“现实题材”旗号、情节却明显脱离现实的影视剧,剧中的事件、情感都难以在现实生活中寻到根基。类似的创作倾向,在当下的长篇小说领域也屡见不鲜,“悬浮小说”层出不穷。它们秉持的其实是一种“伪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别林斯基曾经指出,“对于长篇小说来说,生活是在人的身上表现出来的,举凡人的心灵与灵魂的秘密,人的命运,以及这命运和民族生活的一切关系,对于长篇小说都是丰富的题材。”这里的“人”,应该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作家为了表达某种理念而凭空建构出来的。有人认为,作家有类似“女娲”的“权力”,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抟土造人”;但须知,即使是女娲造人也离不开“土”,这里的“土”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记录时代,拒绝“悬浮”,不是简单的口号,而是一种鲜明的创作立场。我们欣喜地发现,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榜单的五部长篇小说,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立场,同时又不同程度地赋予其新的含义。

在这五部作品中,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因为对当下农村生活格外细致绵密的反映而尤为引人注目。小说煌煌六十余万言,写的无非是一个农村老人在一小段时间里的生日、住院、葬礼,以及葬礼后家人的人生走向。数十位面目、背景、禀性、经历各异的人物在其间轮番登场,编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中国西南乡村人际关系网。这张网打捞起的,是千百年来中国宗法社会积淀下来的“贵贱有等、上下有别、尊卑有序”的人伦秩序,是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代传承至今的人情世故和生活智慧,还有一百多年来在现代化风潮的击打影响下的传统礼俗以及乡村最新一代既不想回归也无法回归、彻底成为故土“叛徒”的现实。“真正惊心的,都很普通和日常”,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评价,却道出了乡村生活的本质,抑或是其不明的前景。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乃至叙述都尽量使用原汁原味的大巴山区土话,但这种古老的、饱含音乐性的方言好似对正在瓦解的乡土社会念出的段段谶语,又像为渐行渐远的传统生活奏响的一曲“挽歌”。《谁在敲门》可与湖北作家舒飞廉去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团圆酒》对读。罗伟章写了一场乡村葬礼,舒飞廉写了一场乡村婚宴,它们同是2021年中国小说创作最令人惊喜的发现。

已有不少评论者将东西的《回响》冠以“心理现实主义”之名而加以评述。尽管我们习惯于将这个名词与亨利·詹姆斯联系在一起,但笔者更服膺契诃夫那句名言,“全部含义和全部的戏剧都在人的内部,而不在外部的表现上。”就像《万尼亚舅舅》中的“戏剧性”并不是由“放枪”这样的外部动作而是由人的内心矛盾造成的,《回响》虽然身披悬疑侦破小说的外衣,其实质却仍然是一出现代都市人的“内心戏”,案件的侦破过程实际上就是无数个回合的心理交锋。小说聚焦于现实生活的高速、高压给人们造成的精神焦虑以及随之而来的人性扭曲,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则是敏感多疑、自信偏执以致生发出自欺型幻想甚至“妄想”的种种“我们时代的精神症人格”。作为独生女,主人公冉咚咚从小在家中备受宠溺,却怀疑父亲“跟隔壁的阿姨有一腿”,这或许就是她在日后的工作与家庭生活中既偏执(即使她曾凭借自身的能力或所谓“直觉”破获了诸多大案要案)又多疑(渴望被爱却又处处怀疑丈夫慕达夫出轨)的心理根源。“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需要用一生来治愈”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你能勘破你自己吗?”小说结尾,作者借慕达夫之口甩出“三连击”,似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人,而他提出的“疚爱”概念,或许将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心理探索提供一条新的路径。

上榜的五部作品中,阿莹的《长安》堪称最为方正宏大的“中国故事”,是对历史长河的一次回溯,是一部共和国军工战线的“创业史”,是一首讴歌英雄、同时不忘无数平凡劳动者的史诗。与《长安》黄钟大吕的时代交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不约而同地成为陈彦《喜剧》和鲁敏《金色河流》的重要结构元素,令人惊讶,但又有其充沛的合理性。它伴随着我们从历史的远方一路走来,曾经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文化娱乐形式,其当下命运即是“传统”的命运写照,其前途即是“传统”的未来走向。知所从来,方明所去,对待它的态度,说到底正是我们对待自身的态度。《喜剧》中秦腔丑角贺加贝的喜剧事业经历了几起几伏,但只要处理好“守正”(“常”)与“创新”(“变”)之间的关系,“老天”就能“老朝你碗里撒米、赏饭”,反之则会让“最红火的人”变得“比谁活得更背时”;与此同时,还要坚守“看着是唱戏,其实是在唱道”的艺术追求以及“不惟财、不犯贱、不跪舔”的“三不为”原则,同消费时代寻求官能刺激和碎片化体验的风气抗争。无论是求变还是抗争,都是悲壮的,舞台上的喜剧人物也因此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悲剧人物。《金色河流》中的“昆曲”虽然只是一条次要线索,但它却是主人公穆有衡、王桑父子之间相互拮抗的重要方式,对待以“昆曲”为代表的艺术的看法、对金钱与艺术之间辩证关系所持的不同立场等,折射出两代人对于“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以及积累起来的财富将何去何从的迥异态度。所谓“金色河流”,便是一条财富之流,它从幽暗中来,滚滚向前,泥沙俱下,裹挟着友情、爱情、亲情以及贪欲和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金光闪闪中映出的正是时代的倒影。

在展示当下生活的精神境况、为时代造册立像的同时,理清我们的来路,明确我们的去向,这是崭新的时代对长篇小说创作提出的崭新要求。秉承现实主义原则,记录时代,拒绝“悬浮”,中国长篇小说的未来必将一片阔大、澄明。

2022-01-24 ——评2021年度好小说·长篇小说上榜作品 □宋 嵩 1 1 文艺报 content63433.html 1 记录时代 拒绝“悬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