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的学者,有许多是文章家,只是兴趣不集中在散文写作里,他们自己被种种知识缠绕,一些审美的感受是被抑制了的。不过今天的情况发生了变化,许多学者开始从事创作,且成了一个现象。他们放下学院派的架子,也非布道者的样子,自如地写着,说着,世人称之为学者之文,意在与一般作品的区别,是有道理的。
陶长坤是我的师兄,年轻时本来想做一名作家,各种缘由却走上了学术之路。他研究现代文学,写过多本专著,但也不忘创作,出版过小说,现在又要推出自己的散文集,诸体兼备,可见是很全面的写作者。师兄的简历很有意思,出生于山东,曾就读于华东师大,赶上“文革”,离校后去了大兴安岭。十年风雨过去,考入辽宁大学,随高擎洲先生读研究生,毕业便到内蒙古教书,一待就是几十年。观他的文字,浓彩大墨有之,精神独白亦多,气象上带着蒙古高原的某些意味。他在晚年回忆自己的过去,苍茫间留着悲悯,阅尽人间冷热的时候,见识通达。我在其文本里很少看见书斋里的呆气,迷恋大自然,喜欢艺术,对于世间的看法,有一种儒者敦厚之感。我们常说文如其人,陶兄和蔼的样子,也注解了他的书写风格。
我与陶兄只见过几面,加之地域之隔,交往不多。他研究生毕业后,我才成为高擎洲先生的学生,虽说属于同门,对于他的经历很是模糊。读这本书,了解了他过去的点点滴滴。比如他在上海的求学,曲曲折折中,嗅出特定年代的气味。大兴安岭的十余年岁月,冰天雪地里的人影与风声,涵养了其生命意志。无边的林海雪原,足迹未尝没有血印,那些关于林地、风声、旷野的片段,以及冰路的曲折之迹,都让人感到神奇。长期面对荆棘丛生的世界,杜甫式的忧思是有的,以至行文藏有某些冷思。我想,他能以持久的毅力面对各种挑战,肯定是经历了磨难所练就的。
出生在山东乡下的陶兄,敏于人间冷暖,故土的谣俗也影响了自己。他的早期记忆也与莫言有重叠的地方,看他笔下的故土,乡下的生生死死,又那么凄婉惆怅。只是他没有莫言魔幻的感觉,文本依然带着民国乡土文学的忧伤。陶兄这代人,坎坎坷坷中,不失寻梦的热情,所历所思,带出的是历史的光影,温和的气息里,也能感到难言之隐。知道该珍惜什么,拒绝什么,所以,说他沿着五四那代人的路不停地前行,也是对的。
因了五四的背景,精神是不断敞开的。对于不同风格的艺术,都能较客观对待,思想又不安于单一,喜欢吸收鲜活的思想。他写欧洲所感,没有一般老人的迟钝,而是带着跳跃的灵思。那篇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就看得出审美的宽度,是深味文学史的人才有的感叹。而关于华兹华斯译作的点评,也属于精于创作奥秘的专家之谈,批评家的尺度很是到位。古今中外的文学,凡能入心、入神、入眼者,悉能催出新绿,历史上精神有弹性的人,多是这样的。他读风景,也读人,在诸多文章中,看出没有被教授的职业所限,收放之间,快意也在其中。
在众多文章里,他对于曹雪芹、鲁迅情感最深,以为是自己写作的引领者。但他的文字却是另一风格,在什么地方让人想起创造社青年的书写,感伤与柔情俱在。我想作者所以选择现代文学作为一生研究的对象,也与精神重叠大有关系。他的散文感情浓烈,不掩饰自己的喜怒,有时候觉得笔下的画面,是被热情染过的。他引用郭沫若与徐志摩的句子,自己的语境也与那氛围颇为接近,从章法看,姿态是还保留着青年式的热情。我觉得这也是他生活的态度,不消极地面世,爱身边的自然与人,顾影自怜就不易见到了。
当代人写作,有时候被俗音所扰,顾忌的地方很多。透明的文章不是人人可以写出,而修养的不足也抑制了审美的表达。白话文本来从文言文中脱出,或者说是民间表达的经验的外化,但后来失去趣味,越发单薄化了。陶兄在无趣味的地方,要寻觅的是童真的诗意,每每在自然与历史中得通灵之径。我觉得他是一个用心的观察家,田野之绿得之笔端,便有春的气;潺潺流水溅入辞章,泥土之气就扑面而来;于寂寞中听远远的雷声,在奔波中得闲雅之趣,于是就意绪起伏,峰回路转。陶兄喜欢的大概是这种动感的文章。
不错,人到老年,易滑入暮气之中,一是纠缠于单一语境里的恩怨,一是陷入与世隔绝的自闭里。我看到一些老干部体的文字,觉得是枯燥的游戏,丰润的表达甚少,是不鲜活的。老年的文章,大凡出色的,都有一种逆俗的意蕴。季羡林是丰赡闲远,王蒙是热气蒸腾,都有不同的审美风致。陶兄不走京派老道之路,也非浪漫之舞,而是葆有童心,对于世界睁着好奇的双眼。这在我看来,是他乐天精神使然的。夕阳的美在于没有垂暮的悲哀,虽然路途已短,却依然灿烂。孔子说,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那是何等豁达的境界。
现在年轻一代,对于前人所历,未必了解。他们有时把远去的人与事想得十分单一,不知道生命的多样性。教科书所载的内容,还不能够覆盖人间的所有。每个人的经验都是不会重复的,个人有个人的路,看那长长的足迹,刻着多样的我们未知的形影。在这个意义上说,陶兄所述,都是亲历的经验的一种,没有欺世的妄念。人的意义在于不断发现我们忽略的东西,在没有风景的地方创造风景。如是,我们便不再被无趣所裹,也因之而笑对人间的一切。
(摘自《月照小黑河》,陶长坤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