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实践。在坚守既往的精神美学与寻求建立新的童年叙事话语的碰撞中,在兼顾作品文学性和商业性的尝试中,儿童文学开始新的探索。本文以短短数千字,并不能完全把90年代初的文学现象穷尽其相,但是作为儿童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转型期,希冀通过第三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作品呈现出彼时的经典,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儿童文学发展的特点和轨迹,多些“重审90年代文学”的理性思考。同时,值得我们珍视与欣慰的是,儿童文学作家们始终在孜孜以求地坚持“儿童本位”创作之路,并生发出对爱、对童真、对生命与时代共鸣的呼唤。
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选自第三届始,周期改为3年,参评作品时间范围为1992—1994年出版的儿童文学作品,评选题材包括小说、童话、诗歌、散文、幼儿文学5大类。19部获奖作品中,长篇儿童小说6部,占据数量上的优势。纵观第三届获奖作品,或轻松幽默,或深沉庄重,或纯真温暖,或想象飞扬,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广阔斑斓的儿童文学气象。历经30余年,经历着大浪淘沙,那些遮蔽尘封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依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幽默与深沉:青春成长的书写
成长是历经春风化物或狂风呼啸的磨炼,是不断追寻爱与温暖、寻找自我同一性的精神蜕变。这样的书写常常反映在儿童文学作品中,自1980年代以来,尤以表现少年青春成长的小说引人瞩目。进入90年代,作家们在此基础上,更多地关注当代儿童读者的阅读口味与审美需求。其中,一种对城市普通儿童生活、日常化和幽默化的书写逐渐崭露头角。秦文君的长篇小说《男生贾里》可以说是1990年代儿童校园小说的代表,甫一出版,屡获嘉奖,风靡一时。这既是作家的转型之作,也是其对儿童文学幽默风格的探索之作。作家收起以往端庄优雅的书写姿态,力图营造明朗、诙谐的叙事氛围,讲述主人公与家人、同学、朋友之间戏谑有趣的故事,呈现出新一代少年的思想、情感、追求与担当。特别是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市场经济时代背景下的“顽童”——一个活泼、个性张扬、勇于实现自我的新形象——贾里。同时,串起多位少年的成长经历,生动刻画了性格迥异的鲁智胜、陈应达、贾梅等“少年群像”,共同展示了纯真健康、生气勃勃的少年世界,为读者展现了富有时代气息的校园生活图景。作家一直致力于“感动当下”的现实主义创作之路,作品中处处流淌着作家对儿童灵魂和情感的关怀。
张之路的长篇小说《有老鼠牌铅笔吗》同样是关注、引导少年心灵成长的佳作。它将少年生活置于更广阔的空间,从家庭、校园走向社会,呈现出一种新的童年生命状态。主人公夏刚独自出远门,在社会上屡次引发误会,阴差阳错中进入了一个拍摄剧组。在剧组发生了一系列误打误撞的主角选拔故事。小说以轻松幽默的基调、从容不迫的叙事节奏,传达出一种朴素而快乐的人生态度。夏刚在社会角色的体验中迅速成长,这其中有凭借独自的力量介入生活,也有模仿成人的方式应对生活,皆润物细无声地滋养着主人公的精神成长。作家注重培养小男子汉幽默、勇敢、坚强、豁达的品格,传达出真、善、美的力量,对少年儿童的人格塑造具有积极意义。
以上两部作品是以一种轻松有趣的感性对话方式,关注少年的精神世界和内心需求,以下作品则是追求撼动人心的力量,以质朴深沉的笔调,书写敏感而迷茫的青春。叩响青春之门,找寻迷失的自我,是金曾豪的长篇小说《青春口哨》的主题。作家将笔触伸到民风淳朴的江苏小镇,描写了一群水乡少年成长蜕变的故事。小说结尾令人感慨万千,为了扩大泄洪道,“舅舅”堤万不得已被炸,少年们内心鼓荡着千头万绪的情思,同时展现了作家对成长主题的独特思考——“并非忧愁太多,而是我们的胸怀不够开阔。并非欢乐太少,而是我们还不懂生活。”怀揣责任与担当的青春,才更丰富而鲜亮。如果说《青春口哨》是一曲昂扬舒缓的水乡小调,那么董宏猷的长篇小说《十四岁的森林》则是一首崇高而悲壮的森林史诗。上世纪60年代初期, 一批十四五岁的城市少年,来到了荒无人烟的高山上创办林场。他们激情满怀,克服艰难险阻,积极追求人生的价值和奥义。一面是波澜壮阔的自然风光,一面是执着顽强的少年,通过作家大笔勾勒、小笔雕琢的笔法,呈现出生气勃勃的力量之美和震撼人心的阳刚之美。小说结局具有隐喻性,这群少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止火烧森林,他们将与森林永恒共存。在这里,成长理解为精神升华后的重生,少年们完成了人格的涅槃。作家所要诠释的正是青春的激情与壮美、坚韧与担当,让读者反复品味思索现实人生的况味。车培晶的短篇小说集《神秘的猎人》裹挟着关东大地独有的浓郁气息,视角锁定芸芸众生,力图折射主人公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塑造了独臂老人等有血性、英气十足,闪烁着铁骨铮铮光彩的形象。作家书写时自觉融入苦难意识,意在使少儿体味人世间的苦涩惋惜、艰难沉重,更感悟到生而为人的温情、思考与担当。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同的童年叙事方式,正体现了作家们擅于把握时代脉搏,富于探索精神的特质,更是其一以贯之的对儿童精神生命的关怀与守护。
童趣与乡情:童心视角的抒写
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人们的价值观念逐渐蜕变,但坚守精神家园、守望心灵净土的儿童文学作品处处可见。本届获奖作品中,《裸雪》《小脚印》《淡淡的白梅》就是此类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作家们在丰富而深切的生命体验之后,以天真无邪的童心的视角看待世界,抒写难忘的乡土情结,以及充满诗意的童年岁月。
关登瀛的长篇小说《小脚印》是一篇充满奋斗色彩的自传体小说。讲述孤独自卑的“我”由农村来到了城市上学,在欣喜与哀愁、烦恼与挣扎中成长。毕业典礼中,康老师饱含深情地说:“如果不肯走路,何必生一副脚板”,直抵人心。小小的脚印记录了少年的坎坷之路和奋勇向前的精神,作家用一颗纯真的诗心慢慢梳理着自己的人生,真实而坦诚。长篇小说《裸雪》是从维熙对童年“赤子之心”的追忆,更是一篇饱含深情的心灵告白。小说以童眸视角,从冀东家乡的“乡村野趣”延宕开去,一幅幅纯真的童年生活风情画徐徐展开。此外,作品极力张扬的纯美、童趣,与孩童被虐待、被压迫的对比极显张力。如主人公小芹单纯、可爱、善良,却常常受重男轻女的父亲的虐待,小说结尾她那站在雪坟之上辫梢上的小红花是那样悲怆,令人扼腕,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氛围,兼有对时代、对人性的深切反思。庞敏的散文集《淡淡的白梅》中,几篇对母亲的追忆读来感人。“想起来,没有娘,是多么的自由痛快”,这种自嘲乍看起来顿觉心酸,这样躲躲闪闪的表达更将思念的情绪深化。作品饱含对故乡的眷恋之情,皆在平实的叙述中娓娓道来。以上三部以自我童年为背景的作品,既是对童年悠悠温情的采撷,也是对风云时代的侧面展现。
苏叔阳的散文集《我们的母亲叫中国》,同样令我们耳目一新。虽然仅10万字,但是却将祖国灿烂的文化和史地人文知识诗意般地讲述出来。作为一本知识类的普及读物,书写得声情并茂、摇曳多姿,字里行间充盈着爱、尊敬、自豪和感激,使少儿在感念中生发对伟大祖国母亲的深情和厚爱。
幻想与现实:和谐统一的呈现
产生于古老年代的童话,一直在展开想象的翅膀纵横驰骋。1980年代“热闹派”童话盛极一时,及至1980年代后期,以冰波为代表的“抒情派”注重意境和情绪,也开始受到读者的青睐和追捧。本届获奖作品中,“抒情派”作品有《狼蝙蝠》《会唱歌的画像》,“热闹派”有《哼哈二将》《树怪巴克夏》,共同探索“中国童话”的多维创作。冰波的童话《狼蝙蝠》以略带忧伤、梦幻的抒情笔调,书写了一个宏大、充满奇异幻想的故事。在南极地下深处休眠的狼蝙蝠,被一支探险队带回到科学院。其间它经历了人类的善良、质疑和傲慢,最后在人类的信任和期盼中,狼蝙蝠变成了化石,而仍有无数的狼蝙蝠们在深深的冰层下继续漫长的等待。冰波以充盈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神秘中尽显苍凉的童话世界,作品现实与幻想结合,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带给孩子对生命的尊重、理解和爱的启示。而郑允钦的童话《树怪巴克夏》则充满了活泼的儿童情趣。塑造了一个果树上结出的能上天、能入地的怪物巴克夏,故事曲折,形象鲜明,趣味盎然。
童话在幻想与现实的互动中,也有更为严肃的现实担当。葛翠琳的长篇童话《会唱歌的画像》直接地展示世界和人性的美与丑。讲述了一个小姑娘杏儿被一位老人放进镜框里,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将生活的哲理思考融入作品中,具有现实的批判性。周锐的童话集《哼哈二将》中内含《哼哈二将》《千年梦》两部童话。《哼哈二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文化资源,全新演绎出一对童趣十足、滑稽可笑的好朋友。故事与人们的现实生活情景相互叠印,读来妙趣横生,令人莞尔。在诙谐幽默的氛围背后,不乏对现实的讽喻意味。
沈石溪的动物小说独树一帜,力求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和谐统一。中篇小说集《红奶羊》极富张扬之美、宏阔之美和生命之美。与作家前两届获奖作品不同,它是以“动物看动物”的视角,带我们走入神秘而广阔的动物世界,血肉丰满地彰显生命的力量。在中篇小说《红奶羊》中,母羊茜露儿坚强勇敢,不屈不挠,为了优化后代而不懈努力,积极寻找改掉自身种族缺点的方法。匠心独具的故事建构和生动鲜活的动物形象塑造,给予读者一种惊心动魄的审美体验。作家仍着重在现实人格品性、价值取向等的展现与剖析,引领着读者探寻自然的精神,获得生命的省思与领悟。
灵动与温暖:向善向美的观照
儿童文学的魅力,在向善向美的希望里,在丰润温暖的童心里。当我们以孩童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万物,给它们吹进灵性的光芒, 平凡的世界便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邱易东的诗集《到你的远山去》语言清澈,富有童趣,为少年创造了一个无拘无束、美妙愉悦的净土,构建了一幅田园牧歌似的心灵家园。为此,身处都市的作家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还乡”之旅。与邱易东的诗歌“趣”不同,金波的诗是“美”的。在诗集《林中月夜》中,延续了他纯美灵动的文风,浓郁的诗情缓缓地释放,似涓涓细流,韵味深长。作家注重从大自然中取材,花儿、草儿、鸟儿等被饶有兴致地信手拈来,给自然万物赋予了生命,向孩童传递向善、向美之心。高洪波的散文集《悄悄话》则呈现出活泼、快乐的美学风格。平易质朴、清浅明了的文字,足够丰盈,让孩童在轻松愉悦中领会严峻、深刻的内涵。
本届获奖作品中,两部幼儿文学同样呈现出一派清丽纯真、童心童趣的风景。郑春华的《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是中国幼儿文学的经典代表作之一,作家用温暖清浅、幽默细腻的笔调展现了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一眼看去,文字“大”“小”“人”“一”点缀其间,力主浅显,兼及幼儿识字的水平。没有延展的故事情节,简单的画面感充溢其间,涉笔成趣,温情感人。同时,作品融入了大量的想象、夸张的手法,生动地塑造了两个经典的幼儿文学形象——纯真善良、充满想象力的“大头儿子”,和颠覆了传统的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与儿子亦师亦友的“小头爸爸”。通过一种轻松、和谐的民主关系,给予了作家对于现代家庭和学校教育的美好理想。张秋生的《鹅妈妈和西瓜蛋》中,一个个精巧、明快的“小巴掌童话”,糅合了童话、散文、诗歌的诗意之美、纯稚之美和情趣之美。文字清新晓畅,故事有趣生动,使小读者享受单纯而欢愉的阅读快感,还能收获有意味的感受。
没有哪个年代的文学是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曾忽略和遗忘这些如星光般的文学作品。20世纪90年代初,社会的急遽变化,使作家们更谨慎地、举重若轻地守护美好的童年世界。重审90年代文学是在溯源,在反思,也是寻找,是预见。在探索中前行,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散发无限生机与活力。当我们去注视和聆听这些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靠近文字背后的童心的精神本色时,这样的书写便赋予了永恒。
(本专栏由崔昕平儿童文学名家工作室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