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评论

春未老,且将新火试新茶

□潘凯雄

继《茶人三部曲》开篇《南方有嘉木》面世26年、收官之作《筑草为城》出版22年之后,王旭烽终于完成了自己第四部长篇小说《望江南》的创作。据作家自述,这部新长篇其实在2013年便开始启动,“但一拖再拖,写下几万字,然而又推翻,甚至都十万字了还推翻”。 这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需要她如此长时间的准备?一部近40万字的长篇小说竟然耗去了作家长达8年的时光。

《望江南》之主体内容不仅依然没有离开王旭烽所擅长并为之痴迷的茶和茶人,而且我还认为以《茶人三部曲》为参照,可以更好地考察这部新长篇的种种特色。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这既是一部与之相承续又有着诸多不同与创造的长篇小说新力作。

所谓“承续”,《望江南》依然是以杭州那个杭姓茶叶世家几代茶人命运的悲欢离合为主体,呈现的仍旧是茶人精神、江南文化、家国情怀,折射出的还是那个人史、家族史和民族史中百年中国的一段历史进程。

所谓“诸多不同与创造”,不仅是说《望江南》在内容上填补了《茶人三部曲》中所缺失的从抗战胜利后到“文革”十年浩劫前的那段历史,而在这段近20年的时光中,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已然发生了诸多天翻地覆的大事,诸如国民党政权溃败龟缩至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及实施、户籍制度改革、抗美援朝等等,更是指王旭烽在这部新作的创作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更自如、更自觉的一种创作状态。这种状态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更自信,这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作为一部以虚构为最重要文体标识的长篇小说,王旭烽竟然在其中自如地嵌入了若干真实历史。说实话,将虚构与非虚构合体这样的行为是需要胆识与能力的。尽管现在对什么是非虚构以及在所谓虚构文体中如何嵌入若干非虚构成分这些烧脑的理论之争和创作实践都已不鲜见,但这样的行为在创作上的确又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失真”“失和”这样的陷阱。我相信有着丰富创作经验的王旭烽不会不明白这种风险之所在,但她却依然自如执著地在自己的这次创作中逆风而行。作品开篇便是吴觉农这个非虚构的中国“茶圣”与汤恩伯这个真实的抗战胜利后上海地区受降主官之间的一小段交集;接下来就是作品主角儿杭嘉和这个虚构的人物与真实的有蒋某人“文胆”之称的陈布雷之间在西湖边忘忧茶楼中的一段虚实对话,以及杭嘉和半夜起床独自赶赴五云山最后送别陈布雷的那一幕;再往后还有国民党元老级人物、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陈仪在1949年初与汤恩伯之间的交集以及1957年周恩来总理陪同时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参观杭州茶乡梅家坞等历史上的真实事件都一一出现在《望江南》中。我承认在上述这些对真实历史人物与事件的书写时,也偶有极少数欠讲究、还可以叙述得更自如之处,但总体上十分自然顺畅,而且每次将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或事件嵌入,也的确都是出于作品自身的需要,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在为体现作家的某种意图而“赋能”,这就是王旭烽的第一重自信。

其次,作为一部茶人茶事占据故事主体的长篇小说,对茶文化、茶知识的描写与介绍自是难免。当然这种介绍通常又都是要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或故事情节的推进,以对话或描写等手段来表现或传递的。然而,王旭烽却似乎全然不受这些陈规的羁绊,在《望江南》中,竟也会出现大段大段的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的介绍性文字。比如,关于中国的茶事,她从神农以降说起,整整用了7个页码的篇幅专事介绍;关于中国茶传入俄罗斯的历史,她从公元前6世纪讲起,一直说到刘峻周1893年赴俄,整整3个页码的篇幅同样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奇特的是,如此“犯忌”的写作到了《望江南》中阅读起来竟不觉得游离与突兀,无“违和”之感。细想其缘由,大约也是因为王旭烽在整部作品中对茶人茶事出神入化的表现与描写已然为这种“游离”开好了道、做足了铺垫之缘故吧,这又是她的第二重自信。

最后,由于《望江南》故事的发生背景主要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十几年,这当然是一个辞旧迎新、新旧交替的大变革时代,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大鸣大放、大跃进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也都发生在这个时期。今天回过头来审视这些,当然会发现其中的一些不合理、不如意的片段,比如对在隐秘战线工作的干部如何甄别?“鸣放”中的扩大化、大跃进时的泡沫等等。而立足于当时特定的历史阶段与时代背景,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又的确自有其自身的合理逻辑与历史必然。面对这种种明显的“悖论”,如何处置恰是考验一个作家对历史、对发展等如何领悟的一种测试。我们看到王旭烽的处理是不回避、不绕弯,而是形象而理性地面对,处理得当又得体,既承认某种历史特定时期存在的合理性,又不回避问题与矛盾,平和而冷静地总结其历史教训。这种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的态度何尝不是她创作自信的第三重表现?

在《望江南》的“后记”中,王旭烽坦言:“无论历史如何前进,文化如何演变,人世如何变迁,天地如何折裂,人的心灵和命运都是在连贯中进行的,中华民族一直在艰难曲折中前行。写这样的长篇必须浸透到历史长河中去。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把一次次的冲击简单割裂成运动,它们是相互影响的文化单元。我相信,永远有着向光明进发的人们,而中华民族的历史不管怎样地迂回曲折,都不曾失去茶人的优雅和稳健风范。”我想,这样的认识与胸襟或许也正是王旭烽的创作走向自信的一种强大的内在支撑吧。

2022-04-25 □潘凯雄 1 1 文艺报 content64538.html 1 春未老,且将新火试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