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叙事是一种以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当历史和重大事件并非是简单、单纯的历史存在,而是作为审美意识和价值体系的客观对象时,当个体叙事与国家民族的重大叙事并存,宏大叙事就拥有了巨大的想象性的写作空间,于个体生命叙事中展开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启示与思考。
《冷湖上的拥抱》所展示的,正是一代石油人的光荣与梦想。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石油短缺成为制约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年轻的国家急需石油,如同生命渴求血液。1954年春,第一支石油地质大队开进柴达木盆地,发现了多处适合储存石油的地质构造和油苗。当然,恶劣的自然条件给他们的生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考验,极度的缺水,几次把他们拉向死亡的边缘,是靠着喝骆驼尿才维持了生命。1956年12月,柴达木盆地第一口深探井出油。1956年9月,《人民日报》发表了《支援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区》的社论,点燃了无数祖国儿女心中的激情。一时间,“开发柴达木”成为一代青年心中的革命理想,地质勘探队的人数直线上升。庞大的队伍中,还出现了女子地质队和女子测量队。她们最大的24岁,最小的只有17岁。9月13日,地中四井横空出世,它强烈的井喷震动了中国石油界,并让冷湖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名扬天下。“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一代石油人在柴达木这片“生命禁区”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在青海油田的发源地冷湖,如今依然屹立着两座丰碑,一座为纪念“地中四井”喷油而立,另一座是为纪念柴达木石油英烈而立。在这里,长眠着几百位新中国最早的石油建设者,年龄最小的只有19岁,墓碑背靠着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正面朝着东方家乡的方向。
如何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重述和想象国家、民族的命运以及历史进程?如何讲述一段已经被60年的风沙遮蔽的历史,还原一个重要历史时刻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和心灵境遇?历史是所有的普罗大众共同创造的历史,那些所有的无名英雄的共性与个性、英雄的革命意识与个人情感,值得被记录,值得被流传。
在这部作品中,个体人物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历史书写同构。那样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轰轰烈烈全民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流火烁金的年代,雷鸣般的时代之音投影于当下的童年生活,让作品彰显出充沛的时代精神内核和现实主义质感。作品以童年为核心,指涉成人与儿童的关联,当下与历史的关联,以时间的变形,以时空交错的叙事主线,通过对记忆的回溯与组合,将现实生活叙事和历史想象叙事融为一体,在对儿童生命本质、童年命运存在进行表达的童年书写中,成功融合了有关历史和国家记忆的宏大叙事。
作品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女孩孟海云的妈妈离世了,作为油田子弟,父亲无法割舍西北戈壁,带她回到了敦煌七里镇——青海石油基地,并重组了家庭。在南方长大的女孩,厌恶这里的风沙、干燥和单调,也隐隐排斥她的新妈妈和年幼的妹妹。爷爷犯了阿尔茨海默症,似有心结,屡次想重回油田。好友杜亦茗、余君影也想去柴达木盆地深处的油田看望父亲,于是,在杜亦茗妈妈的陪伴下,两大三小走进了柴达木,走向昆仑山,登上英雄岭。在这柴达木之旅中,爷爷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往昔岁月重回,牺牲的战友重归,现实生活叙事层和历史时间叙事层融为一体,爷爷情感记忆的叙事,在实体地理、油田生活叙事的要素中,融合成了有关历史和国家记忆的宏大叙事。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之旅后,爷爷消弭了心结,女孩孟海云接纳了新的生活,余君影实现了与父母的和解,杜亦茗则再一次确证了自己对石油事业的尊重和热爱。
时间是叙事者的魔杖,叙事文学就是时间的艺术。作品成功建构了初二女孩孟海云的日常生活空间,而框架故事的引入,拓展了原故事的叙事时间、空间和层次,展现了儿童文学情节形态的多样性和内部层次丰富性的可能。一个伟大的、但在模糊的过去之中发生的事件和行为,需要通过时间和地点证明。它们是跨越记忆的桥梁,也是奔往记忆的深渊。要把握记忆,需要找到记忆的附着物,捕捉附着这共同记忆与经验的记忆物,进入难以察觉的时间的通道。在这个故事中,往昔两次重现。一次是在昔日人迹罕至、飞鸟不驻的南八仙,爷爷笔记本掉落的一张老照片,一沓信纸,再现了六七十年前女子勘探队的日常,饥渴,缺水到吃牙膏、喝尿液,风暴、狂沙;8名女子勘探队员在无道路、无水源、无植被、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茫茫戈壁,迷失了方向,陷入了生命绝境……其中的一名队员江娟,正是爷爷当年暗中倾慕的对象。一次是在狮子沟,狮20井,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油井,爷爷的记忆又与往昔重叠,眼前的年轻人换成了从前他的搭档肖缠枝,那乌发蓬勃,睡帐篷、战戈壁的流火烁金的岁月。深夜,油井卡钻,技术员肖缠枝没有叫醒爷爷孟青山,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极大的井压导致方补心破裂,飞出去的一半方补心砸中肖缠枝。第二天傍晚,肖缠枝离世,这成了爷爷一辈子的心结——那么危险,他应该拦着肖缠枝,或者和好友一同战斗。搭档没了,他还活着,这算什么!
这是一个伟大时代的无名英雄的群体,这是一段不该让人遗忘的感人历史,这是一群为建设祖国如殉道者般从容赴难的青年,这是一支壮怀激烈又圣洁如诗的歌谣。六七十年前的历史在童年命运与自我成长的叙述圆圈中被统摄,在叙事框架上完成了在社会历史变革中表现人物命运的写作策略。
好的作品不仅仅在时间生活的层面吸引读者,更要在价值生活的维度启发读者。许多被历史风沙埋藏的历史细节,那一代新中国石油人,他们的信仰、抉择与奋斗,只是大时代背景下的一角,也许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也许正在渐渐被遗忘,然而,他们会在文艺作品中复活,永生。散发着个人体温与生命体验的大时代,就这样在女孩孟海云的回望,爷爷与当下现实交错纵横的记忆中展开,体现了一个时代的人物命运与精神风貌。作品既是对传统宏大叙事下的集体经验的一种补充,也是一次对以“爱”和“希望”为核心的童年精神的彰显。
人类的审美需要,源自自身的生命活动与感性生活,超越了功利性和纯认知层面,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确证、热爱和再体验的一种精神活动。由此,我们的作家和作品才不至于被个人化、日常化的叙说所淹没,在日常生活之外,始终葆有文学的超越性,指向对国家、民族集体记忆的重塑和彰显,指向悲壮与崇高的精神力量。这,正是宏大叙事的魅力所在。
如果一定要提一点不足,那就是,作家对现实世界合情合理的反映与阐释,才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引发共鸣。日常生活要展现社会生活图景和浓厚的生活气息,要写出普通人家有滋有味的生活,虽信手拈来,却精致耐读,这考验着作家的功力。由于作家生活经验的不足,相较于颇具传奇性质的历史岁月的书写,女孩孟海云的日常生活书写中,其家庭和社会人物关系、人物情感的交代,稍显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