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生与死及其迷思与超克

——关于小昌、无为的小说 □曾 攀

小昌的小说很抓人。他的小说绵密,有劲道,干脆利落,直钻人心。小昌虽是北方人,但在南方的海滨小城北海生活久了,小说有一股亚热带的气息。那是渗透着情感与生命的地理,无论是伤痛还是死生,又或追忆与畅想,多有幽深的迷思以切近人心,周旋于现实的凋敝不至于沉落,又在枯索和靡丧中试图超越出来,另寻一重世界。

中篇小说《乌头白》主要以林少予和于凤梅二人牵引全篇,他们曾是八号农场的知青,两人定情于艰困岁月,老之将至,身患绝症的于凤梅出现在了林少予及其家人面前。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小说都想复活历史,小昌不一样,他是让历史衰朽。的确如此,挖掘与显影并非历史的全部,恰恰相反,遗落与埋葬也是应有之义。因而在小说里,林少予和于凤梅虽是久别重逢,但更像是谋划告别、奔走离散。

这个小说好就好在,林少予一家名不见经传,关于他们的过往却叙述得如此开阔而深邃。林、于二人聚饮之后,欲醉半醒,小说也开始追溯远方、抵达历史,如滚雪球般将一个家庭、家族甚至是一代人的历史重新雕塑。林少予的父亲曾只身前往北平城,向傅作义将军示威,娶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最后流连于深山里的仙人柱,守候与追逐那个骑着驯鹿的敖鲁古雅女猎人;母亲在林业局工作,丈夫葬身于那片森林,充满疑惑的她投身于森林防护,欲探究竟却不了了之,终而从东北南下,将余生付诸北海;爷爷与日本鬼子之间的纠葛,以及最后喝鼠药自尽;姐姐远走美利坚,跨越国界的爱恨情愁,至老无可释怀;妹妹小盼被溺毙于那个严酷的岁月;当然还包括林少予自己,早年顶替姐姐,背井离乡来到内蒙古海拉尔的农场插队,尔后成为一名技工,“大半辈子伺候一台牛头刨床”。林少予他们如候鸟般自北方出发,来到南方的一处天涯海角,相互亏欠、彼此怨恨,情感的牵连如天空星宿的谱系。

有意思的是,杳无踪迹的林少予父亲留下了一部长篇小说《白垩纪》,这是一部回忆录,记录那个久远而凶残的年代。那些难以企及的历史、无法实现的人生,都显得遥不可及且不可忍受。小说里写到了妹妹小盼的死,指向着历史与人性的暴虐。并借姐姐之口道出:“我们就是生存在白垩纪的恐龙。”在人与兽的纠葛里,人变得面目全非,残酷而充满戾气,渴望理解与实现而不得,只能于旷野中发出无尽的哀嚎。这个嵌入式的文本多有自叙传之意味,虚虚实实,天南地北,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家庭、爱情,超离不了那些空虚与幻灭。

在小说里写绚烂和光彩容易,写凋零和枯萎实难。《乌头白》的人物,几乎清一色都是将步入暮年,然而空留一身遗憾,仿佛看得清死亡的身影。“从前他老以为她会孤独终老,没想到孤独终老的那个人更可能是他。”南方成为了惊惶人生的避难之地。生活在此落脚,灵魂暂且安定。林少予和他神秘而清晰的家人,癌症晚期的于凤梅,以及来自天山却在虚空的“传销”中幻想人生的老孔等等。在小昌那里,作为树洞与归巢的南方,寄托着生死,也挣扎着超克。小说最后,备受刺激的林少予母亲离家出走,“她的卧室还是老样子,没任何变动。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然而却只是蛰伏于家对面的旅馆。老孔在北海被当作传销分子遣返,但依旧执念于自己的发财梦。林少予与机床为伴,蹉跎半生,与母亲和姐姐一起寓居,遭遇青年时期的爱侣于凤梅,却迷失于纷纷扰扰的生活。另一方面,林少予的父亲远走他方,追寻他的理想/幻想;姐姐也选择走进大山,在生死难卜中探寻父亲当年的踪迹。他们都在忍受凡常的生活,舔舐自我的创伤,触摸着可以预见的死亡,对那个理想世界的憧憬也多是乌头发白的幻念。然而,这一切都难以抹煞他们超克现实的尝试。

小说中多次出现了“鸟”的意象,既有那只通体火红的大鸟,“像着了火的凤凰”,也有南方小城北海冠山岭上铺天盖地的鸟群。这都是若有所指的隐喻性存在。“鸟”成为蛰伏于现实之中的反向性镜像,那些想象/物像越绚丽多姿,越天马行空,历史/现状便越是灰暗,越无法超越。而为了躲避之、抵抗之,他们来到了那片海,卸下灵魂里种种难以承载的包袱。“鸟”成为了生命的图腾,“林少予说,我可没骗你,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小看任何一只鸟,所有的鸟都是神物”,当然,这其中更多的是对于生死的超越或超越无果的告慰。

写鬼神之事在当代中国并不鲜见,刘庆的《唇典》、田耳的《衣钵》《金刚四拿》、肖江虹的《傩面》等各具特色。无为的短篇小说《安魂》中,则是乡土世界的一出协奏曲,传统与现代于焉交错,一边不断消解民间信仰的内核,一边却在建构底层民间的价值秩序。

无为也来自北方,一直在北海定居。《安魂》写的是北方的陇东乡下,道士邱阴阳和他的弟子们,平日里安魂捉鬼降妖,还能看风水算命。这是一个行当,世代家传。“出门用的是道士行头,拿的是道家作派。谁家有丧事和迁坟动土或鬼魔附体的事情,他们的生意就来了。”这是邱阴阳们的社会功能,也是谋生之道。故事发生在陇庄塬上,一开始,容老汉将死未死,其儿子容老六前来索求安魂。邱阴阳迫于生计,接下了活儿,便派小条子前去打听消息,为编唱安魂曲做好功课。

无论情况如何变化,邱阴阳的手里始终掌握着生死轮回的话语。归根结底,邱阴阳通晓乡土世界的观念伦理,所以能够以简单的唱段,就能唱到家属心里,让容老汉的老伴儿将针头拔掉。当容老六泼辣蛮横的媳妇,不愿布施给小费,质疑并反抗道士定下的规矩时,邱阴阳亦能大事化小。容老汉身上的夜明珠失踪,双方的矛盾达到了顶点,而另一方面,则是安魂仪式渐近高潮。可见,小说在结构上甚为考究,表面是一出轻喜剧,实则极深地透析着北方乡土的人心。眼看容老六媳妇拒绝交钱的抗争即将胜利,却在“卖尸骨配阴婚”的恐惧中功败垂成。容老六最后不惜代价地在黄表纸上盖戳。

邱阴阳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这也意味着,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凡俗人间,他对其中的秩序与信奉了然于心,再如何折腾,再怎么反抗,最终难以逃脱那“至高无上”的“安魂”。“安魂”是民间术数,也是现代心理;是宗教的仪礼,也是灵魂的抚摩。尽管这样的信仰/信念更多地以前现代的方式出现,叙事者也有意消解邱阴阳们的神秘性,但小说最后,情感与爱还是超越了金钱与性格的限制,也就是说,其仍无法完全取消民间的话语序列和价值认同,其中透射出了关乎爱与死的日常表述,也代表着对于生命的恐惧和敬畏。

无论如何,很难想象小说可以超脱生与死的命题。《乌头白》中,无论对于林少予和他的父母、姐妹,还是他身边的于凤梅以及老孔,都受制于生之困囿与死之危殆,亟待一种栖息、飞翔、超越。即便《安魂》里容老六媳妇辨识出了邱阴阳的手段,意图反抗,却终究无法超越生死轮回的支配性格局。在这样的境地中,如要真正构筑隐喻性力量以致远,超越迷思而得到脱困,则需沉入纵深的历史与繁复的现实,又需超脱无奈与痛楚而寻得觉知、了悟。更重要的,在爱与死的灵魂探询中,超克生命的颓丧与恐惧,换一种姿态观看、经历,以再度引入生命的想象,开拓新的日月山川。

2022-06-10 ——关于小昌、无为的小说 □曾 攀 1 1 文艺报 content65158.html 1 生与死及其迷思与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