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越是走向一件事和一个人的深处,越发现“对立”或者说“矛盾”这个词,意义会流失甚至消失。换句话说,对立似乎并不存在,它们本就是一体的。它们互相映衬,互相解释,也互相隐藏。显现出来的部分,是否就是一件事或一个人的主体性特征,真不好说。显现本身,就表明了边界和限制。边界之外呢?这是特别让小说家着迷的地方,也是《隐秘史》产生的源头。
但我真不想在这里谈论《隐秘史》这个小说,我谈我自己。算起来,我在世上已经吃喝了两万天,我向这个世界索取得够多,世界为我的付出够多,而我却很难找到自己索取的理由,更难找到世界为我付出的理由。许多个夜晚,关灯就寝的瞬间,脑子里总是横过一片苍茫的天,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刚出生的蝌蚪,没长毛的幼鸟,在院坝上空飞舞的蝙蝠……都在我手里挣扎过,然后死了。我不仅索取,还做过那么多丑恶而残忍的事情。这让我常常失眠。
于是我想,生长或蜕变,并不能把人彻底割裂,即使你从一棵树变成了一匹马,但在你的骨头里,依然残留着树的特质,并因此接受奖赏或惩罚。
所以你必须认。
就像《隐秘史》里的桂平昌,占据十多万字的篇幅,坠入人性的深渊,他在那深渊里扑腾,表面上,突破了自身的局限,收获了昂扬的生命,但事实上,他只是在其中发现了自己与外部世界的真正联系。就像我,在对自我的审视中发现了与世界的真正联系。这种联系如同树根,深扎地下,隐秘而强韧,然而,如果没有高于地面、铺展在天空底下的枝叶,再顽强的根系也会死去。桂平昌的苦恼在于,当他希望通过妥协来与世界达成和解的时候,别人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留给他的路实在不多。如何解决,我不知道。
我只能赋予他想象。
他在想象中完成了对深渊的凝视,对阴影的打量。他本人或许深陷其中,但对写作者而言,却是为了迎进光照。“拿起世界,把它变成新的后再放回去”,这话是谁讲的,我不记得了,但这话表达了一种责任。从理论上讲,人之为人,都应该成为世界的增光者,写作者更应该。有读者和批评家说,《隐秘史》通过一起凶杀案,完成了对人性的救赎,这种解读,符合我的写作期待。在我的观念中,人如何变得更美好、更完整,是文学应该探讨的,是文学的善,也是文学的基本伦理,志向、理想之类的大词,都还用不上。
写作最困难的地方,是如何对世界始终保持惊讶和审思,而不是满足或怨恨;最美妙的地方,是不管面对什么题材,都有处理它的权利,也都有处理好的可能。爱迪生说,发明家只需要两样东西:一堆垃圾和想象力。这话对于作家,同样适用,而且是特别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