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石新近出版了小说集,书名是《但总有人正年轻》。这句话说的是光阴的流逝,一秋催一秋,一辈催一辈,过往和当下同在,遗憾与希望并存。对于这句话,作为小说家的蓝石有更深的理解,这种理解蕴含在整本小说中,凝结为一个个亲人、朋友或陌生人的形象。蓝石写小说爱用自叙体、第一人称视角,叙述者总是以中年人的形象出现,在数十年的生命历程里信笔往返,故事的时间线被有意拉长,不同时空交错并置,新旧朋友交替出场,万千情绪杂陈压缩于克制的叙述和无言的结局。小说写的是生活,但没有把柴米油盐作为叙事的主体内容,和惯常的日常生活叙事拉开了距离。小说里有江湖侠义、暴力犯罪事件,但当然不是类型文学,也没有走传奇叙事的路子。小说运用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某些观念和表现手法,但走得不远,没有跳出大众惯常的审美经验。从小说的部分篇目和局部叙述中,我们可以看见废名、郁达夫、村上春树、太宰治、厄普代克、凯鲁亚克等作家的影子。艾略特认为,没有人能跳出传统写作,所有的文本必然与先前的文本有所联系。但我不知道蓝石的师承,这些作家也未必是蓝石学习的对象,他们也许只是不约而同在某些句子里相遇了。
蓝石的写作最打动人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诚与真。中国古来重视诚意的工夫,在文学创作中,诚意体现为诚恳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和处境,面对自己写作的对象,愿意而且能够准确地、不假造作地将自己最真实、最隐蔽的生命体验灌注到自己创造的人物和事件上,让文字携带的精神信息在作者和人物之间无碍流淌,使人物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紧密联结。但是,“诚意”之难,难于上青天,否则圣贤谆谆教诲,所为何事?诚意需要强大的生命力量来推动,但现在我们很多人都不具备这样的生命力,也不能意识到自己的缺乏,有意无意放弃了这样的努力。此外,我们的日常语言有着巨大的惯性,“日用而不觉”,这也对我们在小说中“诚意”的努力构成了难以抗拒的阻力。“诚意”虽难,但仅有“诚意”也不能必然写出好作品。写出好作品还需要有“求真”的功夫,体现在小说的技艺层面上就是写实的能力。从蓝石的小说中,可以看到他“诚意”和“求真”的努力。他以最大的诚意面对笔下的文字和人物,以谦逊的态度审视和反思自己的人生经验,以平等之心关注平凡人物,并烛照出平凡人物惯常生活里的琐碎欲望,尤其是行为背后的道德挣扎和伦理困境。小说集中的《朋友一场》等篇目,显示出作者高超的写实水平,虽有匠心但不落痕迹,叙述自然,行文自由无碍,呈现出一个成熟小说家的功力。但蓝石并没有将笔下的人物“典型化”。雅克·德里达认为,观察世界的准确标准不在于永恒的共性而在于事物的差异性,我想蓝石也许是认可这一点的。
蓝石擅于写家乡的“朋友”,小说集中的绝大部分篇目都是在写“朋友”,如《朋友一场》《年三十儿》《极度寒冷》等等。蓝石的小说属于经验写作,我不知道小说中的故事是否实有其事,但我觉得他的写作应该是“情意实而事不必实”。蓝石写“朋友”,其实写的是平凡人物的情与义,写的是家乡沈阳的平民文化,写的是传统社会规范对人的影响和约束。比如小说《朋友一场》中,作者将一件小事写得波澜起伏、五味杂陈,其中人物行为的驱动力量正是情义。在小说集的其他几篇小说中,情义也都处于小说的中心位置,是调节规范社会关系的主要力量,而现代的法律手段等社会关系的调节方式在小说中长期处于缺位状态。这也正如费孝通所分析的,在传统社会中,人们的社会关系的调节不是靠法律来调节,而是靠“礼”这种社会规范来调节。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通过不断重叠、蛛网式的社会关系网络影响到其他人,进而在整个社会营造一种合适秩序。我不知道蓝石所表现的这样一种社会文化还是否存在,也或许作者的追忆本身就是对情义消逝的怅然?又或许,这种“情义”本身是一种甜蜜的负担,让人想要摆脱但又难以忘怀,想要维系但却失去了往日的力量和心境……
集中的小说文风质朴,甚至有很多的未加剪裁的“俗”语言,可以看出作者是在努力贴近他所描写的那方世界。但这些小说也处处洋溢着天真和诗意,这是同时作为诗人的蓝石在小说中显出了另一分身。在《交个朋友不容易》中,作者以天真的语言表现一只泰迪熊。在《你去过冬天的北戴河吗》中,作者写道:“白色窗帘高高飘起,像是在欢呼雀跃”。在《但总有人正年轻》中,作者少见地写到了恋爱,“星星太亮了,满天满眼,我希望它闭一会儿眼睛,歇歇”。在这篇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两个热泪盈眶的人半转身看向对方,但我们知道两个热泪盈眶的人是无论如何看不清对方的”,万语千言、悲欣交集,因诗意的语言得以完美呈现。
蓝石经常在作品里还乡,即便不还乡,也爱在他乡对着故人忆故乡。小说中的主人公和蓝石一样都爱喝啤酒,“与世浮沉唯酒可,随人忧乐以诗鸣”,蓝石大概有所体会。苏东坡也曾自我慰藉“诗酒趁年华”,这是其少有的怀乡之作。“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东坡是乐不思蜀的人,他最常感怀的不是故乡,而是时间,极偶尔写到故乡,也只是因为故乡在时间里。时间就是易,易就是变化、觉知变化、应对变化,这是文明生成的动力。敏感地察觉到时代、家国、人心的变易,在闪电亮起的瞬间看清它们的形状,这是优秀诗人的共同能力。蓝石定居北京多年,也写北京的人和事,但毕竟不多,“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也许有了距离才能有怀念,才能有审美。但我又想,蓝石的写作也未必是在怀乡,他也只是敏感于时间,感怀于年轻时候的故事余音在耳,多年来不绝如缕。就如同样出生在东北的作家萧红所说的: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它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