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美的崇拜者,一向对美无条件折服。初识贺贺,我已有了一种想要亲近的愿望。因为我深知,这个世界,疏漏、粗鄙、下降在无意识中攫住了许多人;而坚持住自己仪态的美,起码要有许多的好东西与之匹配。美好的人,要有高邈的精神、丰富的灵魂、自律的日常、充实的人生、勤勉的劳作,以及优良的审美趣味和眼光,这才可能使一个人是美好的。美与善不可能截然分开。乃至于当我读到贺贺引述王尔德的句子“只有肤浅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贺贺所发的感慨是 “你的样子就是隐藏的线索”时,我深以为然。
在随后的接触中,贺贺除了美丽,她的自由灵魂、聪慧的理解力以及勤勉的工作态度,让我愈加钦佩。
我得承认,我对美、对美好的人从来都有偏爱,因为这是稀缺的瑰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多少令人烦乱、沮丧、绝望会环绕着你的每一天,如果不生出每天日常的勇气,没几年人就会被弄得灰头土脸,一副残败的模样。持守美好的人,是有强力意志的人。
贺贺从美术学院毕业,有工作经验,然后结婚生子。她如此个性独特的人,却一定要有命运的连续性,懂得在生命的各个阶段,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她的理性,也是她灵慧的时间观与秩序感。而后,她成为了自由画家和自由撰稿人。搞艺术、搞文学,自由的时间支配与自由意识非常有必要。但是,自由又是最昂贵的,是个极其奢侈的词。近代关于自由的讨论颇费周折,因为它蕴涵的东西太多了。它一定要与自律、责任、意志相关联。
我看过一本讨论自由的书,其中的概念给我颇深印象。此书将人的自由分为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两种。前者说的积极自由,是谓大多数人每天都有外部事物推着你走。还有一种消极自由,是没有任何外部推力,全凭你自己掌握自己的自由。你在消极中选择自由,是经过虚无、孤独、寂寞的煎熬以后,依旧可以呈现高昂奋进的生命状态。消沉颓靡不是消极自由的内容。
贺贺正是在后一种状态中,体味着生命和自由的真谛。她有高远的目标,有自我激励能力,对艺术有虔诚追求,这让她每天都过得充实而愉悦。她要到自己的工作室画画,要匀出很多时间阅读、思考、写作。她要在室外跑步、玩哑铃、吊撑、做操。她将每分钟都利用起来。
我知道贺贺的日常安排,心里真是佩服。我深知消极自由掌握之不易。
这个上午,我为虚无攫住,全然不想做任何事。我在小区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无聊和迷惘仍没有退散,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写作有意义吗?我竟然对支撑自己终身的这一精神活动也产生了质疑。那么今后,我该何以撑持?一个人总是恐惧孤独,于是就每天冲出去,用外部事物将自己填满。自我承担与领受消极自由何等不易。
此时,我会想到贺贺,想到她总是神情焕发、妩媚动人的模样。女人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力量,才能让自己始终如诗如画出现在众人面前。日常生活本质上都是由沉闷、枯燥构成真实背景,任何人都会有消沉颓靡时,没有一味兴高采烈的人;如果有,那只是表面现象。人时时刻刻要和自己的灰心、颓废作斗争。只有学会自我反省,平稳情绪、调整心态,经过精神淬火,境界才会得到一次提升。
贺贺有目标,保持着生机勃勃的精神追求。
她的本行是绘画。在工作室,她用各色油画颜料在画布前挥洒。她的画,抽象和超验感强烈,可诠释性语意居多,这之于一个女画家实属罕见。她那么喜欢形而上,她的画风也充满哲学意味。
绘画在明处,写作却是在暗处,是她生命情愫的自在吐纳与呼吸。我阅读着她这本集子中的文章,深以为画家的贺贺同样当得起作家的贺贺之称谓。
绘画是一种情感宣泄与表达,可还有更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思索。从小喜欢独处的贺贺,写作是她寻求内在相对稳定性的必要元素。她总有那么多对时间的感慨,她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切都将消失,那美好的和不美好的。”她是敏感多思的,童年及家乡的记忆,长大以后对人生命运的深层思考,阅读时的感受领悟,对美与真事物的发现……她的灵魂总在悸动中,必然地,她掂起了笔。
我曾经以为,有故事的女人必然要提笔书写,因为她们满蓄的情节必得找到一个出口,内在的平衡才得以维持。我阅读贺贺的作品,则以为有意蕴的女人也必然要提笔书写。贺贺有美质,却不以此摇曳,从不迷乱心性。她从不自我中心,而是体恤他人,有侠义担当。她的美质有纯正而质朴的底蕴。贺贺的自由有框架,奔逐有目标。故事是她的一时走神,绝不是她的沉溺,她喜欢的是有意味的内容与形式,是清朗洞明的存在。她不喜欢承载过于起伏跌宕的故事,那样太耗神累心了。但她对性格复杂、闪着斑驳之光的优秀写作者,给以由衷敬重。比如,她对苏珊·桑塔格那样智识丰富的女人,是作为榜样放在心中重要位置的。
我很少见到像贺贺这样爱读书、爱读大书的女子。她经常与我谈到哈耶克、亨廷顿,谈到《文明的衰落》《乌合之众》等。只要有时间,她就买书、读书,并写下读书笔记。有一次她到北京,在一家书店买了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玫瑰与石头》一书,这让我好生感动。
知识面广博,让贺贺的文字不仅仅是诗意的,也同样有着理性的成分。我和贺贺在许多观念上都比较一致,成为精神的盟友。我们的共同认知前提是:诗意与现实、隐喻与常识之间必须有空间的区分,必须要学会划界。
我曾在《南方都市报》副刊读到过贺贺发表的文字,我佩服她心中有笔同时也有出色的摹状能力。因为搞绘画创作,她总能将丝丝缕缕的感觉予以符码化。贺贺用画家的目光让文字呈现,她是通感的,有指尖缭绕的烦情与愁绪,有江南丝绸般滑逸飘荡的雨季与暗夜,有花簪间晃动着秋色与清晨的心事与哲思,也有黑色高贵与神秘色泽的凄楚与旷远。贺贺用词很绚,犹如她的油画。她鼓动絮语,然后如此翻卷;她如鸟儿俯瞰大千世界,发出低沉吁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