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出生的英国作家康拉德有着深深的信仰根基,却一刻未停止过怀疑。他生长于维多利亚时代一个虔诚的宗教家庭,却历经了父母双亡、故国沦陷。在致友人的信中,他写道:“信仰的转移就像海岸边的薄雾”。而在《“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安宁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4月版)中,他的文字一次次激荡着人神之际的崇高冲突,回溯着西方宗教之源,折射出人性无穷的光与暗。
信仰之问
从“水仙号”扬帆的那一刻起,康拉德就回答了基督宗教哲学中一个终极之问——上帝全能全善,为何人间还处处苦难?甲板上不散的黑色雾霭,早已预兆了一遭多舛的海上旅途。
在“距离最近的陆地一千英里之处”,康拉德找到了答案——“它往这些地方派驻神威的使者时,不是出于对罪行、傲慢或愚蠢的极大愤怒,而是像慈父一般,磨练那些淳朴无知的心。”广袤无际的海洋,在陆地淡去之后,扮演着最高的主宰。“大海运用慈悲的完美智慧,不允许人安适地沉思生存复杂艰辛的滋味。水手们必须在不朽的怜悯面前,一刻不停地为自己的生命辩护。”
奥德赛
在这艘大英帝国的商船上,阿里斯顿船长怀着“一次辉煌的航程”的抱负。但这由印度洋返航的万里归家海路,冥冥中指向了奥德修斯的海上流亡。有着20年海上生活的康拉德写道,“水手,是大海的终身囚禁者”,这跟普洛透斯对奥德修斯的预言如出一辙。日复一日的逆风带来了“倦怠、饥饿、口渴”。当海洋平静时,水手们不舍昼夜地“用他们的生活赋予她生命”;当整个宇宙只剩下“黑暗、喧闹、暴怒和船”时,水手们只能不顾一切地去跟巨浪狂风肉搏,“去面对他们辉煌而又无名的命运和它那救赎的、无情的索取”。
最终“水仙号”归港,水手们作飞鸟投林,“一碰陆地,就散开了”。航海天然的英雄主义被瞬间解构——正像水手们想要“伟大的东西”,却在哄然起义被镇压之后,“忘记了一切最简单的词语”。
神、魔、人
如果“水仙号”上的故事止于人与海洋的争斗,它就不会被称作一部“完美”的作品。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冲突,往往是人性中魔鬼与神的斗争。黑水手吉米的形象,无疑笼罩着死亡与魔鬼的阴影——“仿佛他一出现,就加快了光的退却”。黑水手懒惰、诈病、“践踏着我们的自尊”,他“把地狱般的魔咒,投射在了我们这些老实人身上”。其余水手们对他的同情、关切逐渐发酵成为一种危险的取悦和服从,令“人们相互间的信任已然动摇”。
而“水仙号”上的厨子,则“虔诚地让自己摆脱了最后一丝人性”,成为神的代理人,企图对黑水手施以激烈的拯救。作为读者的我们,与水手们一道在门外的黑暗中焦灼地旁观——在这恶魔与神难分胜败之际,我们都是十足的凡人。
康拉德渴望将小说变作艺术。他求索的是“把所有的人性系在一起”,是“唤醒旁观者心中那无可回避的休戚与共”。在危险的现代社会之中,陆地上的人们为何还要把目光投向海洋、去阅读这“一段饱含不安的插曲”?不是某种出世的逃遁,而是“通过文字书写的力量”,将自己赤裸的生命投到海浪中去,祈求“在不死的大海上,从我们有罪的生命里,铰出了某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