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骄杨之恋》是红色题材戏剧中的一部力作,其突出特点在于巧妙地借鉴、吸收了传统故事和戏曲类型中的一些叙事规范,将创作视角下沉,对英雄人物进行了非神圣化处理,以一种小切口的微创方式转换了叙事视角,向传统的戏曲套路回归,向古老的戏剧文学原型回归,使这部充满现代品格的红色题材戏剧在弘扬烈士精神、传播时代主题等弘扬主旋律的功能之外,展现出新的戏剧作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叙事结构和表意内涵,改变了受政治规划的原发模式流变而来的红色戏剧状貌,具有了更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更为广泛的现代性价值。
我们惊喜地看到,最初在第一场出现的角色居然是更夫甲和更夫乙,这两个丑角嘴里念着“黑白颠倒,人睡我起,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姗姗上场,先向观众交代出这是那个“从大清到民国”的时代,接着又道出了“福湘女中的那些女伢子,近日到处募捐游行……”的事件。这是副末开场吗?不仅如此,这两个丑角还在第三场和第四场之间的楔子里和第六场中持续出现,念叨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寒潮来临,关好窗户”的不变“老词”,讨论着何健的“十大杀令”,谴责他“从民国16年杀到了18年”,笑话他“共产党没被杀光”,“悬赏毛泽东人头的光洋,从五千涨到了五万”。第六场里,两位更夫上场就感慨“老天爷眼瞎了”,感慨“要死要活,也就是写几个字的事,可毛泽东的堂客硬是用命换尊严,这人没了,要尊严又有何用?真是奇女子啊……”他们那乖张的戏服、夸张的动作、机巧的语言以及无所顾忌的插科打诨,为这部庄严、沉重的主旋律悲剧的底色增添了一抹调侃、诙谐、灵动的喜剧颜料,活跃了剧场气氛,满足了观众多样性的审美需求,有学者曾说过,中国的悲剧和喜剧没有类似西方悲剧和喜剧那样明显的界限,讲究和追求的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我深以为然。
不仅如此,剧中的时间和地点在两位更夫口中和身上的自由转换遵循的也是地道的中国戏曲传统的时空转换套数,是时间中的叙事转场,也是环境和空间的直接切换。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存在建构了另一种立场,或者说另一种视角,一种政治视角之外的“他者视角”。在这个视角中,他们的评判、议论和感慨都是来自民间的,他们所看到和记住的都是底层小人物眼中的,是那年冬夜,给了他们两个热地瓜的杨开慧,是“宁可掉脑袋也不离婚的奇女子”杨开慧,如此一来,“一片丹心向阳开”的革命女英雄与心地善良、忠贞不贰的巾帼英雄合二为一,官方立场与民间立场融为一体,不同诉求的观众群体也在这种叠合中受到共同的感染。
更大的惊喜似乎还在后面。更夫开场之后,众所周知的杨开慧故事登场。与其他作品一样的是,我们看到了她作为革命者对于毛泽东的选择;而不一样的是,我们同时也看到了一个19岁的花季少女在三位追求者中的选择。其判断标准不是革命与非革命,而是在门第、财富和共同的爱好、向往之间。主创用了整整三场的篇幅来渲染这种选择,说明是刻意所为。这是古典戏曲中“才子佳人”类型里“一女二男”的延展模式?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与杨开慧家境相当、文化背景相当的追求者王春和,本着“高堂之命、媒妁之言”,是杨家众长辈强塞给杨开慧的;那个长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刘家在军中当营长的儿子,以及在这些方面都比不过他们的毛泽东,到底应该选谁?于是,在这三个人的对比中,杨开慧对毛泽东的倾慕、恪守和追求就不仅是具有崇高色彩的革命理想,其间还掺杂了一个少女对志同道合之英雄的崇拜与爱慕。于是,这时的杨开慧就不仅是女英雄,而且还是一个秀外慧中、天性自然、超凡脱俗、情窦初开的“真纯真爱真女孩”了。在这种选择中被改变了形象的不仅是杨开慧,毛泽东的形貌也在这种选择和对比中,由单一的“政治偶像”而兼具了外貌清秀、才调豪迈,具有“孺子才情、诗人气质、怜香惜玉、风骨柔情”等品貌特征的“大英雄”。应该说,作为一种原型,“才子佳人”模式中包含着某些亘古不变的集体记忆,但主创对这种原型的置换、变形与吸纳,却将人性的新内容和时代的新情境赋予了这部作品,赋予了这些人物,从而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红色戏剧的样貌,使之在众多同质化、刻板化的此类作品中表现出别样的风采。
除了丑角行当的加盟运用以及对“才子佳人”文学原型的吸收和转换之外,在后半场杨开慧与毛岸英母子分离的戏中,我们也看到了传统“苦情戏”的影响。苦情戏属于通俗剧的一种,体现的是一种中国伦理传统中的“人生悲苦”情结,多框范在家庭题材中,而“母子分离”则是其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类型。其真切感人的“苦心”“苦情”“苦境”,被主创集中体现于“看着他皮开肉绽,听着他哭爹喊娘”的情感冲撞中,也体现于杨开慧最终不胜悲苦,愤身撞向牢墙的自杀行动中。
传统与原型作为戏剧文学中可以流通、承继的单位,其中所包含的某些人类的集体记忆被不同时代的人们理解和认同。因此,沿用并予以改造这些原型和传统的艺术作品,无论是在中国的哪一个时期,也无论是在戏剧、小说、电影等哪一个艺术类型中,都会成为那个时代畅销的、被广大受众所欢迎的从而得以顺利传播和普及的作品。无数艺术精品的面世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碗碗腔《骄杨之恋》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