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新闻/理论与争鸣

厘清文学中的两种“现实性”

□宋尚诗

大众阅读文学作品时,容易混淆两种“现实性”,它们是“内容的现实性”与“描述的现实性”(C.S.路易斯《文艺批评的实验》)。这是当下“文学生活”的现状之一,有必要对此作出区分,并由此说开去,探及文学与生活的动态关系与互哺意义。

内容的现实性

“内容的现实性”很好理解,作品追求的是“合乎情理”或“忠于生活”,内容取材于“现实”,譬如下岗、背叛、旅游、婚嫁等等,电视台里的奇闻播报也属此类——普通读者尤爱这类作品,因为该作品有着天然的“现实感”。相对于《海底两万里》《1984》《西游记》《镜花缘》等作品,前者更容易被读者直接指认为“忠于生活”。

路易斯认为“内容的写实主义”(realism of content)成为了当下的主导趣味(实则是一种“现代偏见”),19世纪小说之伟大成就已经训练读者去欣赏并期待它。但从“文学生活”的视角去观照大众阅读状况,我们会发现,被公众热衷阅读的此类作品并不见得葆有多少“真实性”,如形形色色的职场小说、轰轰烈烈的历史演义、卿卿我我的言情文学——毋宁说它们是套路的、虚假的快餐式作品。

卡尔维诺提示作者应“拒绝直视,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浮现于真实之上的种种华丽泡沫诱惑着作家写出人们想要看到的故事,而非全部事物,进而,它们诱惑着写作者成为人们想要看到的写作者,而非他们自身。可见,“内容的写实主义”并不是“真实性”的印玺。

描述的现实性

究其原因,是因为它们缺失另一种现实性,即“描述的现实性”。所谓“描述的现实性”,指的是细节的高度写实,是不放弃对吉光片羽的注视与关怀。值得一提的是,它既可以出现在现实主义作品中,也可出现在非现实的作品中。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区分过一对概念,即“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probable impossibilities)与“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improbable possibilities),朱光潜《西方美学史》译前者为“一种合情合理的不可能”,译后者为“不合情理的可能”。一些蹩脚作品中的“内容的现实性”可据此称为“不合情理的可能”;而诸如神话故事、古希腊悲剧、寓言、科幻文学等等却是“合情合理的不可能”。归功于“描述的现实性”,这类作品完全有可能葆有珍贵的“真实性”。

比如,《1984》无疑是一部非现实主义小说,带有寓言和科幻的成分,但当小说写道温斯顿面对硕鼠的酷刑时,他瞳孔和汗毛孔的变化,他嘶哑地喊出恋人裘利亚的名字,让那老鼠去咬她而非自己——这均是“描述的现实性”。这样直抵人性深处的战栗细节是真实的,这让我们觉得《1984》并非幻想小说,而是非常写实的作品,即使它的内容并非现实。非现实作品《格列佛游记》写小人国把“我”押送京城时,精确地提及各种测量单位,但丁的《神曲》通过比对熟知物件给出的准确尺寸——同样也是“写实的”,一种“描述的写实主义”(realism of presentation)。

“冗余的细节”及其必要性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内容的现实性”与“描述的现实性”之完美结合。有一个细节值得留意,主人公查理13岁那年,上学第一天,叙事者费了很多笔墨去描写查理的那顶帽子。关于帽子的细节巨细靡遗,但笔法滞重、笨拙、烦琐而枯燥——为何福楼拜执意这样写?其实,倘若除去这个“描述的现实性”细节,也完全不碍故事的推进。换言之,它有可能是一个“冗余的细节”,但这冗余的细节却又是“必要的细节”。

传统现实主义有着明确的目的性,描述风景是为了抒情,描述生活空间则显示主人公的生活趣味或阶级属性,描写衣着打扮则揭示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点。这类作品教导读者,如果看到墙壁上挂着一杆枪,那么训练有素的读者一定会期待这枪在故事结束前必定会打响;如果主人公驻足于路边的抽奖活动,读者会合理地期待他中奖,就是说,作品中的细节无一不是被叙事者精心架构过的,没有一样是无用的。

但现代意义上的作品却令读者直面日常生活的灰色感和冗余性:墙上的那把猎枪完全可能全程没派上用场,主人公没有中奖(让观众失望)似乎更加符合生活真实。我们的生活本就充斥着许许多多“冗余的细节”和毫无意义的“冗余的现实”,因此,当文学作品呈现出“没有任何意义的细节”时,正是因着它的“无意义”,这样的“描述的现实性”才有了意义,因为,这就是如此真实的生活。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冗余的细节”成为了小说修辞革命性变化的征兆。格非在《文学的邀约》中称之为“描写的独立性”:细节单独具有了意义。

因此,细节成为了文学与生活的联结物。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有一处温暖的论述:“文学和生活的不同在于,生活混沌地充满细节而极少引导我们去注意,但文学教会我们如何留心——比如留心到我母亲在吻我之前需要抹一下嘴唇……文学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留意生活:我们在生活中付诸实践;这又反过来让我们能更好地去读文学的细节;反过来又让我们更好地去读生活。如此往复。”

它提示我们文学有一个珍贵功用。阅读文学,需要我们从自身丰富直接的生命感受和经验出发,这样可沟通他者与自我的心灵通道,激活自己沉睡的部分性灵,棒喝自身的疑惑之处,从而导悟至一个更加宏阔、舒爽的所在之地。

文学:延展生命经验的可能性

村上春树区分过高墙和鸡蛋,他说自己总会站在鸡蛋这边。但值得注意的是,现实生活中出现的情况多是:在一个维度上站在鸡蛋这边,可能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与位置恰是受难的鸡蛋,比如,一个黑人男性几乎天然是种族平权者,一个弱势女性很容易成为女权倡导者。但个体的维度是多面的:一个女性在成为性别平权倡导者的同时,有可能还是一个种族歧视者;而那个努力纠正种族歧视的黑人男性,却有可能同时是一个性别歧视者。

要在所有层面都反抗与警惕对弱势的压迫,就要意识到个体的多维度和丰富性,需要一种具体而微的“情境伦理学”。这时,文学发挥了作用,阅读文学让人们即使在另外的维度下切换到“优势”这边时,也不至于肿胀为曾经反对过的人。

文学是让读者可以经验到其原本无法经验的:你也许是女人,无法体验男性的心理,文学可以试着让你体验;你可能是个年轻人,无法体验年长者的困境,文学试着让你体验……文学照亮生活的暗面,触及世界的远方。它让你成为千百万人的同时,仍可以保持你自己。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2022-07-29 □宋尚诗 1 1 文艺报 content65901.html 1 厘清文学中的两种“现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