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去!
顺着古旧的木梯向上爬,梯子缺扶少蹬,吱吱作响,上房要冒很大风险。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上房。我们这一带无山无陵,仅有的岗子多被撤平,若想登高远眺,只能上房。
站在房上向四处望,目之所及依然是房顶,那延伸至远处的一块又一块深灰浅灰的房顶平板单调,很少变化,家家如此,户户如此。房顶上戳着烟囱,饭时飘出缕缕青烟。若有风,这烟就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地摇摆;遇到阴雨雾雪天气,浓烟凝聚,乌云似的罩着自家房顶。烟囱废弃之后,成了插天线的好地方,状如鱼骨的天线轻盈地伸向天际,上挂几个易拉罐,风来咯啷作响,犹如檐马叮当。村里有树,槐树榆树梧桐杨树,也有苦楝树和合欢树,近年添了柿子树,树仰着脖子长啊长,长到高出房子,就成了风景,点缀在平板灰白的房子间,村子便灵动起来。
站在房上向北望,北边是架在水泥杆顶上的四个大喇叭,威武地冲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银光闪耀,声震云霄。麻雀落在喇叭沿上聚会,嘀咕点什么,又振翅飞去。它们走了燕子来,燕子去了喜鹊来,还曾来过一只纯黑的大鸟,像是乌鸦,默不作声地停了几分钟,飞走了。向西望,是那段残存的岗子,遍生着蒿、棘和丝棉木,郁郁葱葱,待到黄昏时候,夕阳如血,缓缓坠入草木,坠落岗子,实在壮观辉煌。丝棉木秋天绽开小包袱似的粉红果皮,吐露三四粒朱红的种籽,满岗子鲜艳夺目,也是一景。向南向东看不到什么,只是一波一波的房顶荡漾开去,点缀着团团树冠,很有印象派的韵味。
若是春天,会先看到满树的碧绿榆钱,满树的奶白槐花,满树的深紫浅紫梧桐花。夏天只是绿,深绿浅绿,浓绿淡绿,绿们在潮热中昏昏欲睡,再嘹亮的蝉也叫不醒。秋天落叶飘零,红红黄黄的柿子叶在枝上停留很久,秋风大起时,万片红叶随风回旋,也很可观。入冬之后,以渐冷渐高的天空为背景,那极简而极有力度的树枝子就成了图画。下过大雪,积雪的树枝上飞来一只鸟,满怀希望地啄食悬在枝头的红枣、柿子、槐角。
上房去!最妙的是夏天夜里,扛着凉席,抱着枕头,夹着床单子,兴冲冲爬梯子上房。太早不行,房顶还烫,九点左右较为适宜。铺开凉席,放好枕头,床单子盖着肚,风吹走蚊虫,着实惬意。星垂平野阔,四望是疏疏的灯光,村西岗子上微光闪烁,有人打着手电捉蝎子。天上这么多星,每一颗都这么近,伸手可摘,大人指着这里那里传授他们仅有的天文知识。邻居蹲在房檐上隔着院子说话,隔着过道打招呼。房后老头上到房顶就有表演欲望,坐个小马扎,喝着茶水,摇着蒲扇,滔滔不绝地纵论天下大事,生怕人不知道他也在房上。
房上睡觉格外香甜,但不宜睡整宿,后半夜就该下房回屋了。谁家下房闹出很大动静,就会被大人呵斥,孩子撒癔症,搅动寂静的夜晚,遥遥传来犬吠。睡在房上来点小雨最好,不多几点砸到脸上胳膊上,凉快又刺激。看天上隐隐云飞云走,料定这是过路之雨,下不起来,闭上眼继续睡。雨点继续落,扑扑有声,落到微温的房上,化作细烟散去。再大点也不怕,蒙上床单子,听得雨声嘭嘭,别有韵味。若是正睡着,突然飞沙走石,风来的同时雨也到了,大雨点子狂弹琵琶,霎时湿了房顶,只好匆匆下房。凉席卷起朝下一扔,团起床单子,夹起枕头,三步并作两步下到地上。顷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哐哐地下上半个小时,乌云收去,又显出满天繁星。房上还有雨水顺着瓦口向下流,越流越小,小到滴滴答答,再小到滴答,终于只有清脆的一声,砸入水坑,泛起幽幽回音。
上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