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如果按照现在的理解,是古已有之。比如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第一首诗《关雎》,写的是关关和鸣的雎鸠,栖息在河中的小洲。贤良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的配偶。《蒹葭》写芦苇茂密水边长,深秋白露结成霜。我心思念的那人,就在河水那一方。这里的爱情和自然一直是被共同书写的。或者说,在古人那里,人与自然早就是和谐与共、不可分离的书写对象。“自然文学”在古时没有被提出,是因为在古时这不是个问题。换句话说,前现代的生活虽然多有不便,节奏缓慢,但自然生态完好,抬望眼便是风光无限。今天提出“生态美学”“自然文学”,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这就是谭维维在《给你一点颜色》中唱的:“为什么天空变成灰色,为什么大地没有绿色,为什么人心不是红色,为什么雪山成了黑色,为什么犀牛没有了角,为什么大象没有了牙,为什么鲨鱼没有了鳍,为什么鸟儿没有了翅膀。”人对自然的索取超过了自然的承受,人无限夸大的自我想象终于受到了惩罚。但人毕竟还是有反省能力的物种,适时地检讨和反省人类的行为,便有了“自然写作”的提出。因此,“自然写作”首先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文学。
“人是万物的主宰”“人定胜天”“人是宇宙的中心”……这些观念认为人可以改变一切,一切都是为人类服务的。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改变了。当歌曲《给你一点颜色》中发生的一切出现的时候,慌乱的人类开始反省“现代”和它的后果。于是有了今天类似于“反现代”的现代性的“自然写作”。这样形态的写作一直存在,也就是面对现实或环境状况的写作一直存在。比如阿来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诗歌还是电影,如果可以概括出一个特征的话,那就是“亲生命性”,也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与其他生物间的情感纽带”。这种亲生命性,首先是对人,也就是对同类的亲善,同时包括人与自然的联系,这一观念深深扎根于人类进化的历史进程中。《云中记》对生命的亲近感人至深。《云中记》就是要绝处逢生,就是要在死亡的废墟上歌唱生命的伟力和无限可能。我发现,小说中到处有声音响起,到处有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到处有五颜六色的颜色布满天空和大地。比如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飞起的惊鸟、溪水飞溅声、阿巴和亡灵的对话声,在阿巴那里,是有如神助。妹妹的亡灵听到了阿巴的声音,阿巴热泪盈眶,他哭了。在阿来那里,生命无处不在,有生命就有诗篇。那各种味道,有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酸模草茎、酥油、干酪、茶的味道,丁香花等等的味道。这些声音和味道的书写,使小说充满了人间性,声音和味道是有感知主体的,这主体就是人类的生命。因此,《云中村》的人物、情节、细节和场景,无不与生命有关。小说的情感深度,也盖因为小说书写了对生命的尊重、敬畏和亲生命性。还比如《蘑菇圈》,蘑菇圈是一个自然的意象,它生生不息地为人类提供着美味甚至生存条件。它的存在或安好,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或相安无事。人生的况味,是对人生的一种体悟,它看不见摸不到,但又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命运中。小说写了阿妈斯炯和小说中所有人的况味,应该说都是一言难尽。阿妈斯炯受尽了人间磨难,但她没有怨恨、没有仇恨。她对人和事永远都是充满了善意,永远是那么善良。她随遇而安。只要有蘑菇圈,有和松茸的关系,有她自己守护的秘密,她就心满意足,但是她的蘑菇圈最终还是没有了。生活对阿妈斯炯来说可有可无了。她最后和儿子胆巴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这是阿妈斯炯的绝望。
“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在作家创作中一直没有中断。当它被特别提出的时候,我们应该格外注意,人类确实需要警惕或克制对自然的无限掠夺,让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存。在这个意义上,自然文学首先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文学。这也是《草原》提出“自然写作”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