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无论国家,还是我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感悟也更深,如果用关键词来概括,那就是重读,时代,发现。
这要先从2015年8月的一天说起。那天下午,办公室窗外艳阳高照,天空润蓝,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她是鲁院老师,问我想不想上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那时,我写作正处在瓶颈期,急需充电,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距第一次上鲁院,整整11年了。11年间,我由散文转向了小说创作,虽有作品发表,但真的谈不上写得有多好,蒙老师不弃,让我再次重返校园淬火,人已中年,能再回到课堂,真是开心极了。此时的鲁院从原来的八里庄搬到了芍药居的现代文学馆,来学习的同学都是第二次上鲁院,多数都在全国很有影响,比如获茅奖的柳建伟,获鲁奖的邵丽、衣向东、李骏虎等,还有当时小说已经写得很棒的林那北、弋舟、杨遥、斯继东、东君等,大刊编辑们常来约稿,授课的更是政治、军事、经济等各领域的大咖们,阿来、毕飞宇、金宇澄等老师的文学课现在还记忆犹新。
鲁院校园不大,但很精致,有湖有花园,入学不久,楼前的银杏叶就黄了,金灿灿的,特别漂亮。每天清晨我起来跑步,与或坐或站在花园里的巴金、郭沫若、赵树理等大师的雕像相遇,让我常常觉得,他们每天都伴随着我。
不记得是哪一位老师在课堂上说,读书当读经典,而且要重读,反复读,于是我读了只匆匆读过一遍的《脂砚斋全评〈石头记〉》。我记得两册全部读完时,是两周后的夜里11点了,仍睡不着,忽感觉原来读过的书白读了。我第一次明白了大作家下笔如元帅调兵遣将,字字不可忽略。过去看《红楼梦》,一直没有注意作者是如何塑造薛宝钗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的,这次再看,终于看出门道了。薛宝钗雨夜给林黛玉送燕窝、告诉她不要看禁书等细节,情敌之间,一般作家处理,都会写她们之间的势不两立,而曹雪芹却写出了薛宝钗对林黛玉既吃醋又欣赏她才气的内心微妙,并不是像一些评论家所说她如此做,是讨好林黛玉。我认为,凭薛宝钗的家室和在贾府的地位,她没必要那么做。如果她对林黛玉没有惺惺之惜,才巴不得她当众出丑,何苦提醒她,这样自己与宝玉在一起的机会不就更多,障碍更少?这就是大作家的高明之处。还有,前面曹雪芹花了那么多的笔墨写了薛宝钗的处事周全,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合乎大家族的理想媳妇形象,作者却忽然大中午的,让她跑到怡红院坐在穿着内衣睡觉的宝玉床前给他做裹兜。起初我纳闷,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就像她本对林黛玉不应有怜惜之情一样,再琢磨我就明白了,这就是人性的复杂。宝钗是作者喜欢的另一个女性,她跟所有正处青春的少女一样,无论如何压抑藏拙,但也渴望爱,内心里也有原始的冲动,甚或精神的反抗。
我又自问,《红楼梦》我读了好多遍,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么多的妙处?这本书我错过了,那么其他的书呢?就是在这样的自问中,我重新开始阅读经典,《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裸者与死者》《火线》等作品,又找来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日丹诺夫的《〈安娜·卡列尼娜〉创作过程》、哈斯宝的《〈新译红楼梦〉回批》、毕飞宇的《小说课》等创作笔记来读。就是在大量阅读中,我明白了大师们写作时,其实跟我一样,起初也不是一下子就盖成高楼的,他们也经过了反复酝酿,反复修改。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时,写了七稿。从它的第一张草图,情节形成的复杂过程,失败的一笔和喜悦的一得,瞬息的冲动和难以压抑的热情,直到在最后一次校样上的文字润色,我方悟经典是这样写成的。人物关系的搭建也是一步步构建的,先有了安娜,再有了哥嫂这条线,有了列文,才有了他的哥哥与吉提的又一条线。还有《红楼梦》中,香菱进大观园,一个次要角色的进入,作者完全可以一句话就交代了,曹雪芹却写柳湘莲打薛蟠,按人的惯常思维,打人的柳湘莲应当逃开,作者却反其道而为之,走的却是薛蟠,因为只有他走了,已婚的香菱才能进大观园。这才是千里伏线。就是在大师的指拨中,我恍然大悟,好小说就当细细地读;会读了,自然写的东西就提高了。就是在这样的分析中,我感觉自己好像才摸到了好小说的脉搏,才有了跟大师们交流的资格。
再说一个词,那就是“时代”。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的国家和军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对我这个参军36年的老兵来说,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受到了莫大的挑战。最难适应的是体能考核,每次跑三公里,几乎都是在跟以往懒散的自己较劲,一公里、二公里、三公里,可以说,跑到最后,到了虚脱的状态。何止是体力上的角逐,心灵上也经历了巨大的阵痛,既兴奋又困惑。兴奋的是部队变化太快,无论编制、训练模式、装备、兵员构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一名军人,倍感自豪。困惑的是,我越来越不熟悉部队和官兵生活了,新的一代代兵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我如何才能找到与他们交流的密钥,写出鲜活的他们,进而反映出时代前进的步履,是摆在我面前的一项艰巨的任务。
这就提到了最后一个关键词——发现。
多年来,我利用工作或假期到全国各地采风,跑了新疆、贵州、江西、云南、浙江等地的乡镇村寨,农村的变化无论环境还是人的精神面貌,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而我记忆中的乡村还是30年前,人们还在为温饱奔忙,而不是现在四处是青山绿水,田野里奔跑的是机械化的农机工具,农民们在用抖音、直播卖果品、土特产。小村里的人们在互联网时代,精神世界与城里人的距离已越来越接近,用的是液化气,谈论的话题是全球,是全国,是审美,是一个个连我都陌生的新词。
当然我去得最多的还是部队。在一次次下连队中,我发现部队基层连队的主官,已由过去战士提干的土生土长干部,被更多的大学生军官代替,穿孔雀蓝的文职人员已成为军队发展的主体力量,新的武器装备已远远超出我的认知范围。每次到部队,我都恨不能多待些日子,多跟官兵促膝谈心。近两年我到过陆军某部红一连、海军潜艇部队、驻香港部队采访等,与官兵同吃同住,观看他们一次次训练。在黑夜,我观看战机在天空飞翔的轨迹;在训练场,我与跑在浪桥上、在软梯中攀登的官兵心一样跳得飞快;在泥水飞溅、道路泥泞中的行军队伍中,我跟与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官兵并肩而行,真切地用心灵、用行动体会军人这个特殊的称谓,意味着什么。再唱《强军战歌》时,我感到每一个字都像集结号在耳边吹响:“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国要强,我们就要担当……”
这个时期,我的创作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不再只写小儿女的情怀,而是把年轻军人放在这个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去揣摩他们与上一代军人的共同点和异同,去体会在这个变革时代他们的内心纠结与心灵涅槃。就在这样一次次的发现中,我感觉心中有了不息的激情,笔下有了力量,创作的水平也有了质的提高,相继创作了中篇小说《耳中刀》《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手中语》等,还有长篇小说《从军记》。近七八年来,我平均每年发表六七个中篇小说,每次写时都很激动,可是一变成铅字,我就悲哀地发现,可以写得更好呀。
就是在写与读中,十年时光,弹指而过。
现在我在重读《静静的顿河》。顿河的浪花,沿岸四季的风光,还有葛里高利、阿克西妮亚、娜塔莉亚等我最喜爱的顿河儿女,他们不停地告诉我们:我是这样想的。连马嘴唇上的色泽、原野上的野花都告诉我,你不可忽视我,你要仔细观察我。
近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让我欣喜的是军队有六部作品上榜,这对军队作家是莫大的鼓舞。作为一名军旅作家,如何讲好强军故事,讴歌英雄的人民军队,这是我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写作如长征,漫漫无期,只有继续去写,去发现,用体温感受和呈现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才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