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贾为始于她的低幼画本《老轮胎》,令我意外的是它的故事结构,那么简单的讲述中竟然蕴藏了丰富的波折,总在你以为可以停止的点上又有推进。更令我有所触动的是它的“气息”,弥漫在文本中的、与一般童话绘本完全不同的气息让我惊艳,让我反复回味——其中竟然有一丝丝的“苍凉”,被包含在童真的温暖中。
再次阅读贾为是另一部长篇《织水》,我觉得我遇到的是另一个贾为,在这时,她的语言方式和故事讲述都与《老轮胎》不同,有沉实也有晶莹,有细节也有骤然的飞跃……我再次记住了她的变化,而这变化也是让我欣喜的。一个作家,有越多的不同就会越让人期待,越多的不同,说明他是在尝试冒险和变化——一个好作家不应只有一条路径、一种方式,即使这种方式足够成熟。是故,当我拿到《起飞,大鸟》的那一刻起就充满期待,我猜想,贾为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不同?她在这里,将为我们建构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果然,贾为在《起飞,大鸟》的故事中给我们建立了一个充满真切、充满幻想又充满着诗性和“苍凉的温暖”的新世界。这里的所有故事都根植于“地域”,有记忆的、现实的、生活的、风情的丰富纳入,这一部分她做得扎实细致,更能让我们“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里的所有故事都是想象的产物,一座小岛可以在夜间腾空飞起,月亮是白色大鸟变成的,而野鸭们在另一座岛上建起了“小四门寨”,它们熟悉小渔也熟悉“我”小渔的爷爷,而那个吸引着小渔、让小渔小有倾心的戏班子,其中的演员竟然是油亮亮的鸬鹚、鸳鸯和小野鸭,大喜鹊、黄鹂和夜莺子——而唱过《蝴蝶杯》的主角儿,竟然是小渔的那只猫!米兰·昆德拉在谈及卡夫卡的小说时曾说过,许多作家尝试在自己的文本中建立一个现实和梦境相融合的世界,但只有少数的作家能够做到。
在我看来,贾为的《起飞,大鸟》也做到了。她写下属于白洋淀地域的风土人情,甚至在童话中写下了具体的死亡,写下水波、船只和戏台,写下水乡的房屋、寨子和苇荡,这一部分她是落实的,把源于生活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她也在这份坚实中埋入了突然飞升的力量,尽管我说的是突然,却丝毫不让人感到突然或突兀——“将现实和梦境融合”的难度就在于此,极度考验一个作家的能力,但贾为在《起飞,大鸟》中处理得轻松自如。事实上,诸多的儿童文学作家可能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注意到地域因素、现实因素和想象因素的融合,但真能如此浑然地完成的,却是少之又少。
在创作谈中贾为曾经自承,她写下的这些篇什都“源自于生活”,甚至向我们指认“鸟太太”的原型。处理生活和生活故事对于作家来说应是基础的看家本领,在《起飞,大鸟》的三篇故事中,真正让我感觉耳目一新的是贾为以现实和记忆为基展现出丰沛、充盈的想象力,是故事中层层腾跃的飞翔感。在一篇旧文字中我曾谈过在我看来小说写作的“理想状态”:它取自于树根,是从大地和泥土的深入中取出的坚实的埋藏的部分,有着属于生活和日常的一切“本质”性的属性;然而这个根雕要雕出的却是飞鸟,是在“上空”向高处和更高处飞翔的渴望。仿若镍币的两面,生活与生命的深入感和虚构的幻想感需要同时存在,并且同时强劲——贾为的《起飞,大鸟》可以说是做到了“双重满足”,而我更愿意强调她在这里展现出的想象力,那种几乎发挥到极致的“致幻能力”。
在《起飞,大鸟》中,贾为让自己“强大的虚构”产生出真实,她相信,进而我们也与她一并相信:世界可以如此,世界应当如此,世界本来如此。在我的感觉中,贾为之所以能完成“将现实和梦境融合”,并且做得如此融合贴切,是因为贾为身上存有真正未泯的童心,她相信她眼前的一切都具有飞翔感,这里所有的幻觉和想象都与她心底的真情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想象力对她而言可能并不是刻意的“植入”,而是源自于天性和本真,是能够信手拈来的自然之物。或许如此,太阳落进水里之后奶奶舀给小渔的淀水会是甜蜜的“橘子汁”,而太阳完全看不见的时候它又变回了水;在空中飞着的白鹭会“突然停在半空,抱紧了翅膀,头扎进怀里,收回双脚”,并发起光来——“它,它,变成了月亮”。
贾为建立的是一个亦真亦幻的奇妙世界,一个就连小岛也可以飞升到空中的童话世界,一个所有的可见都可能“变成另一个”的互通的世界。她为我们撬开坚硬的、冰冷的“这个世界”的一角,让我们进入到毛茸茸的意外、奇妙和幻觉之中,让我们与故事的主人公小渔一起体味。体味来自于生活和日常的诗性、天真,体味人情中可能的和可以的温暖,体味在故事的汁液中浸润着的良善和悲悯,而这些正是贾为在她的故事中所着力赋予的。
需要特别说明,我喜欢贾为的写作,其中最能打动我、让我感觉自己的神经末梢都一点点张开的,就是贾为在她创造的世界里的良善和悲悯,是对那些弱的、小的、老的和失去的内在悲悯,她以一种柔和、温暖和善意的眼光打量这世界和生活,并使它们笼罩于光中。说实话,这是一个“我希望我在”的世界,是“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在”的世界,是一个我和我们渴望能真实建立起的世界。我们知道贾为建立的是一个幻想和幻觉的世界,我们愿意相信,那种浸润其中的良善和悲悯更具有说服的力量。有作家说,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无疑,贾为在她的《起飞,大鸟》中所做的就是“补充”,《老轮胎》也是。她把对生活的体恤和爱充实在自己的文字里面,从而在她的文字中会有不断闪烁的光。
《起飞,大鸟》具有幻美性——如果我们可以从更宽阔的角度理解幻美这个词的话。它的本质意味并不是止于对悬浮的强调,一种“脱离生活”的喜剧质感的强调,而是对平淡日常的诗性赋予,以及“理想之光”的有效注入。幻美,在我看来是对想象力轻盈的强调,它并不意味对生活重量的拒绝,更不意味它要规避一些更有重量感的东西。在贾为的《起飞,大鸟》中,“鸟太太”的苍老和孤独、爷爷的死亡和奶奶的怀念、戏班子中“小小子儿”的弱小和怯懦感,都强烈地存在着,它会在我们阅读的时候“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地触动我们。
这里的重量和触动恰恰是贾为童话的魅力所在,她甚至在讲述的过程中“与众不同”地悄然加入了小小的苍凉感和一种旧物似的光晕,这也是我在前面提及的“悲悯”的所在。《爷爷船》集中言说的是对爷爷的怀念,一种属于成人世界的悲怆,但贾为处理得极有诗意和想象力,哀而不伤,巧妙动人,同时又能产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