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童年故乡:梦想起始的地方

□贾 为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曾写过:“宝藏就在梦想起始的地方。”有一天当我得知,我出生的小村子会被拆除,童年的蛛丝马迹会消失时,心底就涌起了浓浓的乡愁。在我奶奶的坟头被抹平的一刻,我出离家乡多年的心,开始在“白洋淀童年的秘密”系列童话书写中回归。《起飞,大鸟》就是以白洋淀为写作背景的童话集,包含三个以女孩小渔为主人公的故事,分别是《起飞,大鸟》《爷爷船》《蝴蝶杯》。

写《蝴蝶杯》时,回到童年,我们几个孩子像小耗子般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溜到后台看演员化妆,把围巾系在袖口甩水袖。不过小时候不喜欢河北梆子,因为村里有人去世,会请一位穿白衣的女子连哭带唱,听了难过。河北梆子太悲凉了。长大后正月的一天,我路过一个山村,苍黄乡野,戏台上纯正的色彩热烈绽放,我明白了——村里人的春天都窝在戏台上呢,随着水袖的风起云涌会扩散到整个世界。是人们对美对春天对希望的渴求和久盼吧?沉睡的大地和沉闷的心灵是被“哐起抬起”的锣鼓点丝弦声唤醒了童年留下的激越苍凉、近乎呐喊又悲忍的唱腔,化作了绕在心头的春风,是心底对生命的慨叹。

《爷爷船》中的马家寨曾有四道门、四道桥,古时的名字叫“四门寨”,是远近闻名的排船之乡,这一篇是对排船匠人的书写,也是对“人有一天终究去哪里”的探问。我相信,每个故事都会自成一个世界,笔下的人物在那一方宇宙生机勃勃地成长、热气腾腾地活着。写作为有限的生命带来无限性和多维性,而童话写作,更在突破想象的藩篱和禁锢,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神奇。

神奇的种子,不在别处,就在平常的日子里。

我从小跟奶奶长大,院子里有一棵400岁的老枣树,我出生在枣树下的东屋。我奶奶的妈妈也就是太姥姥的家就在村西的古塔旁,她是个小脚女人,瘦,衣服宽,穿黑裤子,裤脚上有绑腿,小脚像粽子。她慈祥温和,也有自己的倔强,到死头发都梳得光溜溜的,她就是《起飞,大鸟》中“鸟太太”的原型。每到大年初二,太姥爷会来喊我奶奶回娘家,他只说一句话:“初二,家去吧。”他活到86岁,去世的前一天还下地,回来时摔倒在路边。

这些智慧的老人给我“守护”,文中起飞的“大鸟”,是澄澈的月亮,是厚重的大地,更是如同大地般默默无言的厚德之人。每块土地都会生出为她写作的人,我愿以文字做种子,像我的祖辈一样,勤勤恳恳耕作。

小时候村子很美,有一口口的池塘,我们当地人叫“大坑”,夏天放学回家,大水坑里叽里咕噜都是光屁溜“洗澡”的人,男人一个坑,女人一个坑。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身心和水土是如此亲近与相融。

20世纪80年代初期,村里人把天津运动鞋厂的机器引进三台,古塔下的院子成了第一家制鞋厂。经济的洪流开始蔓延,家家户户开起作坊式的鞋厂,我妈妈也把我和弟弟一丢,去做生意了。妈妈是容城县城的姑娘,长得漂亮,是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子,但骨子里很爷们儿。她敢于闯荡,把家里生产的鞋卖到外地去,我和弟弟算是那个时代的“留守儿童”。小时候很想妈妈,也怨过她没给我足够陪伴,长大理解了,明白了生活的艰辛。她遇到很多难事,最严重的一次是从运鞋的卡车上摔下来,腰当下就断了,昏迷了很久。所以,我会看到人性的弱点,看到不断膨胀的欲望,但也有更深的懂得和悲悯从心底生出来。生活里遇到事儿我会问问自己“到底是初心,还是欲望”,就知道如何选择了。

人们生活富裕了,同时失去了不少。欲望继续发酵,与经济发展的洪流相激荡。大大小小的车从外地涌进,窄窄的泥土路尘土飞扬,鸟叫声听不到了,被咣当咣当的发电机声取代。风里不再是水汽、荷花香,而是鞋厂排出的废气。做鞋子需要一种材料叫“堂底”,堂底厂黑臭的水流进河里,河里没了洗澡的人,没了鱼,后来连水都没了,再后来,连干涸的大水坑都被填上土,盖了厂房。古塔顶的“三台文笔”还隐约可见,塔下却是一大群早早辍学的孩子。这是个人问题,也是时代发展问题,横向来看是全球性问题,深入历史纵向看是现代性问题,也是人与人性、人与自我、人与自然的问题,是素朴与感伤的问题。

近几年,家乡的环境越变越好,三台人除了欣喜社会的发展,也要面对现实生活。工厂不能办了,曾经的老板要为建好却无用的大楼还债,很多人外出打工,那些早早辍学的孩子今天已是成人。如同千百艘快艇哗啦哗啦骤然驶过,水浪排涌激荡后,沉静下来的白洋淀人在深思。

我想家乡继而整个大地,都和奶奶、母亲一样,任孩子们无限索取,依然给出;千疮百孔,依然静默。再回村子,看到靠墙根晒太阳的老爷子,挎着篮子赶集的婶子,骑着车子卖棉花的老舅爷,抱着孩子串门儿的小表姑。原来,和这土地一样,留下来的、离家的、逝去的、新生的、拆除的、建设的、喜乐的、悲伤的,每一样都是值得心疼的。我就想写他们,写的其实是自己。

重新发现家乡,童话就扎下根来,大地宽容丰饶得不可思议,从前的隔阂感消融了,开始享受写作的自在和文字中的回归,我要自己坦荡如这大地,用童话码成路,一字一字回家,对奶奶和故乡说“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古塔下跑出捉迷藏的孩子、河里钻出泥鳅般的小子,老戏台上“哐起抬起”地唱起《蝴蝶杯》、干涸的河道重新涌起绿色淀水,芦花小岛“呼啦”变成了《起飞,大鸟》。我俯在大地变成的大鸟上,发现——自己就是故土。

家乡是时代中一只“起飞的大鸟”,有很多古老的村庄和生活方式会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消逝,有多少乡愁弥漫时空,就有多少心灵渴望回归故园。在生活的大童话里,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化作坚实大地的一部分,给予心灵以慰藉和祝福。

我要好好写作,写得好些、再好些,当小村子要拆除的时候,人们说:“不要砍这棵400岁的枣树吧,枣树下诞生过给世界带来一点点欢喜的作家。”我常常是没有自信的,但现在有一个大胆的心愿,写出长长久久活着的文字,送给孩子和所有童心!

2022-11-07 □贾 为 1 1 文艺报 content67264.html 1 童年故乡:梦想起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