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恩:刘老师,您好!祝贺您的诗集《岁月青铜》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部诗集分为《钢铁集结》《谁能阻止青春的燃烧》《写下太阳般闪亮的诗句》和《一个大校的下午茶》四辑。您在编排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总体考量?
刘笑伟:诗集《岁月青铜》能够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我一直认为并不仅仅是授予我个人的,而是授予有着悠久历史传统、光荣使命任务的军旅诗的。毕竟,从第五届鲁奖之后,已经连续12年没有军旅诗人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歌奖了。这次获奖,让军旅诗的光荣得以延续。
说到这部诗集的编排,我认为还是有一些亮点的。第一辑《钢铁集结》主要讲述的是当下中国军队生活的一些重要场面,记录和讴歌的是新时代的强军事业。比如《你张开双臂》热情讴歌了新时代爱国戍边英雄群体,《快于光》讲述的是中国空军“金头盔”竞赛背后的热血比拼和战斗故事,《朱日和的“狼”》描述的是红蓝对抗演习中的“蓝军司令”满广志钻研高科技战争的精神意志,等等。或许可以这样说,《钢铁集结》是我对新时代中国军队“体制一新、结构一新、格局一新、面貌一新”的近距离观察和诗意化抒写。第二辑《谁能阻止青春的燃烧》主要写的是我30多年的军旅生活。比如,前三篇《火焰》《刀锋》《花海》,就是对我1997年7月1日作为首批驻香港部队的一员,冒着滂沱大雨进驻香港时的深沉追忆。在这一辑里,我写了入伍的场面、老连队、军装、军被、军姿、齐步走和拉歌等军旅生活的生动回忆和细节体验。《红海》写了中国军人在海外执行护航任务,《移防之夜》写了军改中部队移防的场景。其中一些是过去的军旅诗没有写过的题材。第三辑《写下太阳般闪亮的诗句》也是比较新的题材,那就是高科技。这一辑中的诗作,是我对于军旅诗新题材的一些积极探索,主要描绘了近年来中国军队取得的高科技成果,比如《巨浪》《东风》《极度深潜》等。第四辑《一个大校的下午茶》则侧重于表达我的诗歌观点,以及对于人生和日常生活的理解感悟。可以说,这部诗集中的77首诗作,都是散发着新时代光泽的军旅诗,都打着鲜明的时代烙印。
黄尚恩:诗集《岁月青铜》的首篇诗作是《朱日和:钢铁集结》。您曾说过,这是自己比较重要的一首诗。请简单介绍一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并谈谈它对于您来说为何重要。
刘笑伟:为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2017年7月30日上午,人民解放军在内蒙古朱日和联合训练基地隆重举行了大阅兵。这次以庆祝建军节为主题的盛大阅兵,是人民军队整体性、革命性变革后的全新亮相。当时看着央视的直播,想起自己作为《解放军报》记者采访过的一些重大历史性活动,不禁心潮澎湃。特别是看到、听到战机翱翔、战车轰鸣,地面部队跑步集结时升腾起的尘土折射着金色的阳光,心中的诗情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我用了50行左右的篇幅,对这支军队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高度概括,特别是对新时代人民军队的巨大变化进行了具有现场感的速写。这首诗对于我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一道“分水岭”——自此之后,我的诗歌自觉地向着新时代军旅诗不断迈进。
黄尚恩:《岁月青铜》处理的是比较“硬”的军事题材,比如宏观的军事场面、先进的军事科技等等。一般来说,这样的题材比较难进行诗意转化。您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面临了怎样的创作甘苦?
刘笑伟:军旅题材无疑是宏大的,但越是宏大的主题越需要“小”的切入角度,否则就会变成生硬的口号。也就是说,越是历史大事,越需要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因此,一定要捕捉到并表达出自己独特的生命感受,同时要折射出整个时代。当下的诗歌创作有些小众化倾向,问题就在于有些诗人只写出了自己的个人感受,没有折射出这个时代。
我在创作过程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辩证处理“大题材”和“小视角”的关系。例如,军改之后,许多部队一夜之间就要移防到千里之外。这个题材如何表达?我在《移防之夜》中,选取了一个最典型的场面——与妻子和孩子告别,选用了一个最直观的意象——壁虎断尾。这首诗是这样开头的:“只有今夜,我才感觉身如壁虎/头倒悬着,紧贴着墙壁一角/身材矮小,面对你和孩子的爱/你的泪水流成一条青蛇/一下咬在了我的尾巴上/我一阵剧痛,尾巴总是要断的——/且让它挣扎一会儿”。描写军改的诗本来就不多,这首诗之所以引起一些关注,最关键的还是以“小”见“大”,以自己的独特生命体验,折射出了“时代之变”。其实,诗歌创作更像是一种冶炼的过程,需要大量的矿石(素材),需要炙热的火焰(激情),需要高超的冶炼技术(技巧),而且要经过不知多少次燃烧、多少道工序、多少回打磨,才能炼出真金。就我自己的创作而言,有些尝试成功了,有些尝试失败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只有深夜知道,只有孤灯知道。
黄尚恩:《岁月青铜》中有一些“诗中谈诗”的诗,比如《拆弹手》《不一样的诗》《我的军旅诗》《语言是粮食,诗是酒》等,从多个角度呈现了您的诗歌观。从一开始写作到现在,您的诗歌观念经历了怎样的“变”与“不变”?您现在追求怎样的诗歌美学?
刘笑伟:《不一样的诗》《拆弹手》《我的军旅诗》《茶杯风暴》等诗作,呈现了我对于诗歌的认识:诗歌要艺术化地抒写时代的风貌、表达人民的声音。如果说我有“诗歌观”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写出时代中的人和人所处的时代。我觉得,在诗歌创作中自己始终不变的是对现实生活的书写,变化的是书写的方式与方法。还有一句很辩证的话:始终不变的就是变化。要想成为大河,必须不断有支流注入。这些年来,古典的、现代的,豪放的、婉约的,中国的、世界的……总之,始终在学习之中,诗歌写作自然也在变化之中。当下,我追求的是高扬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旗帜的、雄浑阳刚的、令人热血沸腾的诗歌作品,自然也就崇尚刚健、崇高、壮美的诗歌美学。当然,这些也会出现变化。大河入海之时,就平缓了、平淡了、平实了,但依然隐藏着瑰丽奇崛和惊涛骇浪。
黄尚恩:《在杜甫的怀抱中》一诗中,您借杜甫之口说出:“让大多数人读得懂诗!”实际上,也有一部分诗人认为,诗歌是写给“无限的少数人”的。这是两种不同的读者观。与此相对应,读者对新诗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一是认为有些诗歌太口语化或者口号化,不算是诗;二是认为有些诗太晦涩难懂,不想去读。面对这样的情形,我们如何更好地沟通新诗与读者的关系?
刘笑伟:对于中国诗歌的现状来说,我的诗作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反叛:对过于私人化,我说诗歌要书写时代;对于过度西方化,我说诗歌要回归传统;对于学院化倾向,我说诗歌应该让更多的人读懂。事实上,让“多数人”还是“少数人”看,诗作本身是“好懂”还是“晦涩”,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首诗是不是好诗。这很重要。好诗有通俗易懂的,也有晦涩难懂的。有些好诗的读者群也很小,但并不影响它是一首好诗。我认为,沟通新诗与读者的关系,最好的方法就是诗人们真正能写出好的诗歌作品来。而这个“好”,并不是诗人自己说了算,也不是“小圈子”说了算,而应该成为时代、读者和评论家的共识。
黄尚恩:作为当下活跃的军旅诗人,同时也是军事文艺领域的编辑家,您如何看待当下的军旅诗歌创作?年轻一代的军旅诗人,在创作中体现出什么样的新特质?
刘笑伟:由于种种原因,当下的军旅诗创作的现状并不十分令人满意,没有出现与新时代要求相匹配的繁荣局面。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出现影响大、流传广的军旅诗佳作。军旅诗创作队伍也在萎缩,但即使是这样,一些军队诗人近年来把军旅诗搁在一边,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其他题材的诗歌创作中,真正钟情于军旅诗题材写作的并不多。从读者的阅读评价来看,一些军旅诗作品热衷于喊口号、太直白,大家不愿看;还有一些作品则远离传统、简单模仿西方翻译体的诗作,太晦涩、看不懂。那么,如何改变这种局面呢?我认为,第一要书写“变化”。军旅诗的创作,在和平年代不能局限于对一些浅表层现实的描述,更应该是对军队的武器装备、人员素质、心理状态等深刻变化的深情抒写。发现和写出“时代之变”,才是新时代军旅诗的真正突破点。第二,要抓住“特质”。军营充实紧张的生活、军人博大的胸怀、令人惊叹的奉献精神、对生与死的独特思考等等,都是军旅诗所独具的巨大魅力。对于军旅诗歌创作而言,如果舍弃生与死的考验、革命英雄主义的情怀,而只聚焦个体的自怜自爱;舍弃雄浑和壮阔的意境,而去表现庸常的“一地鸡毛”;舍弃阳刚的、壮美的、雄浑的艺术境界,而一味追求纤细的、柔弱的、甜腻的表达方式……这与其说是一种遗憾,不如说是舍本求末。
一般来讲,诗人处于一个新的时代,就会有新的感受。年轻一代的军旅诗人,其创作一定会呈现出新时代的特质。比如,在整体写作上更加轻松自如,在题材选择上更加自由多样,在表现手法上更加多元现代。我对于年轻一代军旅诗人的期望是,他们的诗作既宏大又精微、既古老又现代、既雄壮又柔情,让人阅读后充满新鲜的阅读体验。我相信,通过老中青三代军旅诗人的共同努力,新时代的军旅诗一定能够迎来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