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有崇儒祠,为万历间“心斋先生祠堂”旧址。心斋即王艮,王阳明弟子。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称之“阳明门下最奇怪的一个人物”,怪就怪在他盐丁出身,几不知书,后来却开创一学派。之能如此,自是“心学”独辟蹊径,而将儒学历来用功处和着力点打破。彼号“心斋”正寓此义,藉虚空心境求超功利审美,以致性命根蒂。罗念庵所谓“致良知也,致吾心之虚静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王塘南所谓“于静坐中默认自心真面目”,是同样的意思。
泰州地近南京。但此刻我就二者联想,不由于地理,而因小说。阅读小说,从意识深处唤起了“心学”字眼,且加以回味,似乎惟此字眼可表,这体验在我从未有过。有之,即出南京小说家储福金的长篇新作《直溪》。
故事借一次人口普查来铺叙。新中国成立迄今,人口普查曾有七次。根据情节背景,《直溪》所述当为1990年第四次,距今30余年。以此构设情节有四点收效。一是作为大型社会调查,人口普查须历一定时长,从而利于长篇小说之组织,《直溪》前后故事大约年余,实以此为支撑。二是人口普查必于社会面形成辐射,主人公轨迹绕此展开,具有天然的穿线功能,将各色人物织成一网。三是所叙之事定格在30年前,代入年代感,令读者与情节拉开距离,以适当陌生化降减题材的写实期待。而第四点最重要——利用讲述和故事的时间差,建立我拟称之为“回溯”的小说视点。
叙事唯二,虚构或非虚构。小说作为虚构叙事代表,与非虚构史传区别在于拥有人称、时空、隐喻、超验、梦呓等丰繁手段,使叙事极富变化地展开,堪比迷宫。大约一千年前,小说时代降临,迨至晚近百余年,小说以其艺术方式对世界的探索可谓穷形尽相,乃至强弩之末、灵光转黯,很难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一段时间以来,我对小说或虚构叙事的已有印象,乃至作为读者,渐渐失去曩往手捧小说废寝忘食的兴致。
然而《直溪》则为意外的邂逅。未料这仿佛已然垂暮的艺术,竟又迸发新的生机、方法和能量。我所指的,便是它所独特地建立的“回溯”视点。
我们知道,小说乃一叙事行为,意义即“让某事发生”。而故事从文本上展现,归根结底受制于历时性。这有两层含义,一是事件本身有其从初始逐步走到结局的时序与因果律,一是阅读者对叙事的接受也因文字而必然处于一种有前有后的线性状态。这是语言类叙事的先天规定性,与图像或听觉类作品相对比,此差别一望可知,后者绝不难于在某个瞬间将立体、并列、突破时空的形象诉诸于人,而语言类叙事注定是线性的。尽管自19世纪末起,小说革新者们极力突破此限制,创造了意识流、多人称、非线性因果叙事等新技巧,来改变小说叙事的观感。但究其实质,亦只改变着“观感”而已。除外观有异,本质仍在叙事,无论采取什么新的相貌、做了什么新的整容,终究是对某种“经历”之讲述——所历何事、其间何状、末了如何,《红楼梦》开卷“作者自云”曾经一番幻历即是。幻历也罢,实历也罢,总之天下小说万千,皆不外乎“经历”二字。只是相较传统小说,现代小说对“经历”的处理,不那么循规蹈矩,不那么按部就班、从头至尾娓娓道来,而将线索、顺序打乱,神龙摆尾,故弄玄虚,通过迷惑读者,巧妙掩饰小说的线性真相,但充其量是牌技变化抑或花式障眼发牌术,并未真正将小说变成另一种游戏。
而可确认的是,《直溪》跳出“经历”之上,不再作为对事件的复刻,无论从所谓“再现真实”的意义上,还是从“变形”“消解”“重置”等叙述策略颠覆与调整角度看,皆有别于已知小说。作者这一创作意识,开篇第一章,明述于如下一语:“他自己觉得与虚幻的形象打交道多了,以至有时都弄不清岁月的流动了,弄不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人生,记忆的生活如融合在虚幻之中。”叙事从主人公当下回忆开始,随后进入对一连串往事的讲述。这种情节可谓极为常见,历来,无数小说都曾用“回忆”视角或“追述”手法谋篇,但问题是,从没有人在如此讲述伊始即明确指出,“回忆”“追述”并非真实与果有,而完全可能只是虚幻,与所谓事实并不相符。作者精心设置很多伏笔,包括主人公对于电话本上旧号码的失忆,包括后面直溪故事中他对各种情境、细节与经过一再恍惚,通通指向记忆或有关记忆复原的不确实、不可靠。因此整个来说,读者无从将《直溪》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切实看作主人公曾有“经历”。实际上,它们或许从未发生,至少未必如其所述这般发生。
以往小说对于故事,或取原原本本样态,或变之以错乱、颠悖、断续、悬浮,要之皆以某一“经历”的存在为预指,惟“呈现”方式有别。《直溪》则完全取消了“经历”作为“客观”的实存,直言它兴许纯属“虚幻”。作为仅为“虚幻”之述的小说,《直溪》绝不欲将读者带入任何已有“经历”的预定中。如果说,出于叙事它仍不得不与“经历”字眼有其关联,那么也不再充当“经历”的被动状述者,而以小说为工具,通过文本发生过程,重新构建一段“经历”。二者区别是,前者假定叙事发生前“经历”业已存在,后者则完全经由文本运转与周流,即时生成和新创一番“经历”。因此,《直溪》的“回溯”视点,不同于回忆、倒叙等小说已知方式或修辞,是将“此”与“彼”时间差利用为构建机缘,从虚实之间,架设只属于作品文本或作者心灵内部的仅限或然概念下的“经历”。其所呈情节,绝非“再现”,绝非“复原”,而为主观世界或生命情感之投影。
此即缘何我因《直溪》想起泰州王艮、想起“心学”。这部小说本质上不及“物”,只及“心”。它的生命体悟彻底返还默想,在默想中调动流淌光阴及所赠予的稠密醇厚体验,来观照内心真实、确认人生行与止。
故我愿称《直溪》为心学小说,且视作者觅获一种小说心学。这种不及“物”只及“心”的小说,不复为叙事而生,本质上是一种修悟。甚至于其读者,同样不能以旧的阅读视野为期待,转而当以象外之思,与文本共同参味性灵根谛。但它绝不因而混同哲学,仍是形象的,玄微之旨托寄于具象。这恰是比哲学高妙和美妙处。虽然目下此路径舍《直溪》外无所见,但我推测并非史无前例。《都城纪胜》分宋代小说为八类,其中一类曰“参请”,其时禅宗特盛,机锋为人喜爱,遂有此一类别流行,虽其作品今无留存,但在禅风发扬光大的日后日本,余响可见,镰仓时代“佛教说话集”、室町时代“禅僧的文学”皆有其踪,如14世纪前半叶卜部兼好《徒然草》,喜述“随着心境变迁的无价值的事”,旨义相近。当然,此乃评论者居间梳史,《直溪》创作未必以此肇端,或许纯于作者禀性自然生发。但不论什么缘故,储氏语感确有与日本文学相类的意绪,轻淡、寂寥、隐约、简素、含忍,时用空灵之笔,有禅心、具禅意的语句,在《直溪》中时时出现。
这里说点题外话。我不单读储福金的文,也曾领教他的棋。然而弈文两端,观感竟尔相反,亦一怪矣。
我觉得《直溪》创作,对作者是有一番“于静坐中默认自心真面目”意义的。而且这一“真面目”,主要是他作为小说家的艺术“真面目”,用这件作品展现和确认自己穷其一生所梦求的小说真谛。我视《直溪》是迄今作者全部小说经验、小说才华的汇总升华,调动了所有颖悟与积累。过往,我几乎没有见到他在一部作品里聚集如此丰富的艺术可能性,令文本交织各种回声,满是象外之境,言有尽而意无穷。我在阅读中,至少曾唤起对梁祝故事、对卡夫卡《城堡》、对柔石《二月》、对陶潜《桃花源记》的联想。这是一部频频予人妙想迁得的长篇小说,其之多趣、别趣,惟细心者和会心者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