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是一位建树非常独特的小说家,独特到专业评论家们也未必都能对他进行充分阐释,但毫无疑问,没有一位业内人士敢轻视他的作品。他的许多小说感性充沛,色彩饱满,浑然天成,即使读者一时未能领悟他的所有用意,也会沉浸在莫名的感染或感动之中。其实,这是一种很纯粹的艺术传达。文学和其他艺术同为人类情感的符号,在某些场域,它可以像音乐和美术一样诉诸感官,给人带来无以名状的震撼。
储福金的最新长篇小说《直溪》是一部具有较强现代性的作品,它不属于传统现实主义,但不能说没有现实主义成分。现实主义更追求外部观照的客观性,而储福金小说中的外部世界常常经过了内心世界的折射,与人物的思绪、情态、倾向、甚至性欲相融合,生成大量类似意象的画面,归于相由心生。这部小说即由梦境的干扰写起,卫生间抽水马桶漏水了,主人公赶紧起床去收拾,还是滴水,又接续找修理工。这似乎是在写实,在一般写实作品中,这个开头也许只关系到一个人物琐屑的生存状态,可这里水滴的声音已与早年直溪山中沿缝隙往下流淌的溪水相通,唤起主人公的旧日经历,呈现出他不同于他人的生命体验。在这里,时空也是非写实的,时空在人的意识中被打穿,两个不同节点的时空在梦中相遇,滴水就有了强烈的象征意味。由此开端,整部作品都是如此,其中不乏忠实的记叙和描写,但有许多实写是变形和虚化的,甚至是由主体穿越后被改造的,赋予了想象和思维的秩序。这里有一点是真实的,即印象的真实和心理的真实。它使小说成为打破现实表象,记录主观世界的一种形式,正如作者所说,写作“须经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的高境”,此后形成的一幅幅山水画无疑具有另一种艺术品格,与中国传统水墨画之意境相呼应,也与国际现代艺术的不断开掘有关。在今日,《直溪》所代表的文学价值弥足珍视。
小说中写照的直溪,是作者30年前居住过的地方,又不一定是,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神秘的化外之境,这里比较远离文明中心和社会主潮,还保留着那种天长地久和古道人心。没有出现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反而隐蔽有一种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的日常规则。作品里写,直溪人很直,罪犯进了派出所都会直招;心正,就是在公社时期工分值也比外面高;本分,闲聊几句话就去忙各自的事,是非少;做事认真,很重名誉;男女交往开放,女人经过男人小解也不大回避。所以,这里首先是一个温柔之乡。在直溪生活,时间会一点一点地让人安静下去,让人按部就班,安于命运,让人不再有激烈的情绪,耽于安乐。当然,这里并非法外之地,依然有各种现实的进程,比如要同外界一样进行人口普查,引来介入者;姚萍丽孤身置于荒山,各村都不愿接纳;季媚的死很突然,原因不明;郑书记被告发,结局未卜,等等。但总的看,直溪仍保留着一种无形中的难以捉摸的虚幻感,居民们仍然按照外人不很理喻的方式化解着各种矛盾,保持着他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女人,姚萍丽有虚幻感、季媚有虚幻感、就是长期居住直溪的林向英也养成有虚幻感,这自然使外来的宋正明感到四周充满神秘氛围,乃至于在若干年后,忽然回忆起来,心动不已。直溪是阴性的,作品中宋正明的目光也一直追随女性,当他进入盾山,终于见到两山夹一溪的直溪真面目时,他才了解到这个巨大的文化符号。文明总是往前走的,文化总是往后看的。文明解决的是人类的生存问题,而文化解决的是人类的灵魂皈依问题。小说很大的贡献,就是创造了一个令人不知不觉中受到吸引、神往和追寻的精神图腾,这是一般现实主义作品难以做到的。而作品又不是在写桃花源,小说似乎一直在写实,没有脱离现实语境,但一切又让人生疑,处处感受到形而上的笼罩,这种写法是颇为高超、不着痕迹的,在其他作家笔下还很少见到。
这不意味着小说被削弱了现实指向,相反,作品中的直溪始终以其鲜明品格反衬着一般现实,使人读来生出许多感念。宋正明来到直溪不久,骑车时撞到一个老太太倒地,砸碎袋中鸡蛋,他以为自己闯了祸,不知所措,老太太却不肯随便接受他的赔偿,认为是自己眼花摔倒。直溪人的质朴,由此可见一斑。而谁能说,这一幕不会使读者联想另一类现实呢?在直溪,这一幕的发生却很是寻常,尽在情理,不足为奇。作者通过不动声色的叙述,让人们走进一个遗有桃源之风的地界,产生种种反思。作品中有一条重要线索,是宋正明不遗余力帮助姚萍丽,想使她回归社会,林向英则同样想证明姚萍丽的病已经痊愈,不再具有传染性,两人在接触中增进了彼此的感情,这些同样属于现实的努力,很快寄托了读者的牵挂。实际上,储福金的实写与虚写往往是融合的,秋水无痕。他有一段关于会议场面的文字写道:“宋正明对镇会议室的印象总是暗蒙蒙的一片,一张长桌边的一些人头,一些人脸,一些人的身子,一些人的手臂和一些长桌上的茶杯”。谁能说清这是实写还是虚写呢,或许是两者兼具,妙处恰在其间,不仅书写了会场的实景,也写出了与会者的印象。所以,储福金的笔调常常是复合的,禁得住一番品味。
围棋故事也包含在《直溪》之中。储福金写围棋,可谓千奇百怪、变化无穷,盖因围棋与人生、围棋与宇宙息息相通,影响到储福金的世界观乃至文学观。小说里宋正明因围棋而与林向英结为密友,后发现对方竟为女性,逐渐情投意合。两人棋力相仿,棋风迥异,手谈起来趣味迭生,增加了小说许多魅力。很重要的是,两人都因对棋理的理解影响到对世间万物的认知,达于在处世态度和行为准则上形成共识,使他们的爱情经历别具韵味。林向英的气质显然有别于寻常女子,长期与宋正明若即若离,常使宋正明如坠雾中,而她对男人、女人和旁人的看法,也常使宋正明感到惊诧,此后不免叹服。也许在一定意义上,林向英也是直溪精神的某种化身,扑朔迷离又引人探究,帮助延伸了小说的意蕴空间。
《直溪》的结尾最为气势磅礴,将全作推向高潮。那时,宋正明来到蔚为大观的山间壮景之前,心潮澎湃,终于领略到直溪带给人类的奇境。那瞬间来临的冲击是无以言表的,裹挟而至的是一种灵魂的解禁、灵魂的打开,使灵魂顿时融入世界。此时,所有人间顾虑和纠结都变得无足轻重,也使主人公在直溪的种种感悟得到极致的升华。此刻,连身边的林向英都悄悄消失了,让位于主人公的度脱与涅槃,也使作品进入唯有哲学才能涉足的境界。这一长段结尾文字澎湃,语势激荡,不乏神来之笔,又不存有任何造作,来去无踪。内里感情与阅历交织、思绪与修养并存,实乃出自一位具有数十年写作经验的老作家之手。
作家是分类型的,而文学不仅表现道德、伦理、人情、人性、社会、历史等,也能表现相对辽远的意识领域。有些作家写了一辈子,也没有涉及这个层面,应该说是一种遗憾。其实,哪怕只是跳出题材的表面限定,在文本里添加进一点异质的观照,也可能使作品陡然焕发出些许异样的光彩。在这一点上,储福金是值得许多创作者认真揣摩和学习的,他的作品无疑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