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溪》是作家储福金20多年前的挂职之处,也是他在更远的年代,作为知青曾经下放的地方。小说所写的人口普查工作,作为一项国家的重大工程,当然很重要;主人公走遍了直溪的山山水水,充满感情,直溪差不多成了作家“精神的故乡”,也很重要;小说主人公宋正明在这儿探询人生的秘密,寻找人生的意义,同样重要。它意味着这部诗性的、具有浪漫色彩的作品也拥有现实生活的基础。
《直溪》是储福金的第15部长篇小说。从《狮子的领头羊》到《黒白-白之篇》《心之门》,储福金已从一位新锐作家变成了一位老作家。作为与福金相识、相知几十年的老朋友,要评论他的作品既易又难。我知道他对于创作的理解与追求,也知道他希望获得什么样的理解与共鸣。一个作家总是要依据自己的经历与经验写作,或者更进一步地说依靠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感受来虚构写作,后者才决定了他是否能够与众不同。在我看来,一个“情”字或能鲜明地表达与解读福金各类的不同题材的作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种莫名思绪,无尽人生的追求,总是诗意朦胧萦绕在他的小说中。《直溪》是福金曾经工作与生活过的地方,而“人口普查”又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工作,可是《直溪》却写得似一个现代神话,如梦如幻,亦虚亦实,疑真疑假……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放在了一个恰当的确定的位置上,如派出所的老郭、小茹,镇委的郑书记、文化站黄站长,以及医生、病人、百货商店最富女人味的会计与主人公挂职干部宋正明,每一个在作品中出现的人物都留下了人生的疑问、罅隙与空白,譬如林向英、姚萍丽、季媚和那个云峰下拉二胡的黄强,实境有限而虚境无限,生活有限而想象无限,故事有限而影像无限,这正是由具体的现实人生而趋向至现代神话的某些特征。
以一个地名来结篇长篇小说虽不多见亦不算稀奇,如古华《芙蓉镇》、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一般都是收缩地影射一种历史图景,通常都要突出典型性和概括力。储福金的《直溪》与此不同,虽也是一个人世间的影像,却并不强调典型性。储福金的小说创作,尤其是后期的一些作品回避了政治背景。我当然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优点,这也是他的作品易被低估、被误解为格局小以至影响力受限的原因。他的小说作品追求和关注的始终是某种文化的整体性,虽然政治文化也是这种整体性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但生活始终较之更为丰富和具体。人的存在更有整体性的涵义,人由历史和传统所塑造,我们无法摆脱文化传统,更甚于无法摆脱政治。隐隐约约,我们植入内心的感受、恍惚的回忆、深切的感情和追求,便越来越突出和成为了小说表现的对象。
你不能要求一种回忆物化、固定下来,不能要求思想停止流淌、固定下来,也不能要求神话——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确定下来。过去和现在连成一片,始终充满着不确定性,又构成了小说一种诗性的特征。储福金的小说由实到虚,因虚而无限,始终保持着一种精神性的追求,恐怕也是他创作与众不同的重要所在。
福金的小说写得比较“虚”,而我的文章和评论又总是写得比较“直”。以直评虚,大概总比以虚对虚来得清楚明白或者简单容易些。读者骆威在《跟随大师心痕足迹品读人生》一文中说,储福金的《直溪》拥有某种形而上的意味,打通了时间维度,感悟一生与一瞬、过去与现在、“此在”与存在,表现一个青年对于个体生命困境的救赎之路。我很同意他的意见。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作者写了一个如世外桃源般适合隐居的地方,表达内心的躁动不安和思索,自然大有深意。不过未必要遁入西方哲学时间与存在的范畴,福金可能更喜欢的是传统的哲理表达,那种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的禅意和顿悟。“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只有青山无古今”,时间仿佛是凝止了,物象在变化,而精神则很少触动,于是,才有了这部看似朴实而又奇崛的小说。
福金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一般都可以归入广义的知识分子,如以往知青中文艺宣传队员,爱好围棋的棋手或国手,总之都是有文化的人。《直溪》中的主人公是在人类学研究所工作的宋正明、一位作家,与医生林向英,也是知识分子。没有“典型”与“典型环境”。“小资产阶级”有一段时间几乎已经成了知识分子的专有名词。他们是不稳定的、流动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却逐渐覆盖了广大的人群。以后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不断变化,现时代,或许还包括了广大的打工者与大学生。因此《直溪》中人口普查与精神追索,也是面向了大众的。作为长篇小说,《直溪》中也有不错的故事,那便是宋正明和林向英的“手谈”及爱情,既同是知识分子,又是病人与医生的角色。直溪人不会说假话,有的要进来,有的要出去,同样是充满着不确定性,悬念和隐喻。宋正明还在小说中构思小说、谈论写作,关于人性、善恶、男女,关于人生意义的寻找,都是在感情的流淌中娓娓展开的。如果说以前的小说视角和民族性格的表达都是农民的视角或干部的视角,那么,储福金在他众多小说的描写中又提供了一种新的心理视角。
我以前曾经评论储福金的小说,认为他的作品中蕴含有和表达出了一种独特的情感价值。现在还可以补充一句,这种情感价值还有着一种外溢效应,更多的溢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