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可以是一个句号，我们已经抵达；也可以是一个问号，我们要去哪里？《在季节的门口张望》，诗人发问：“那低头赶路的人/是否在一脚迈入/一脚迟疑”？受《导航仪》的捉弄，诗人“对什么都产生了怀疑”，她祈求《塔罗牌》，摒弃嘴角不屑的微笑，“精心安排一下我的未来”。“那么多那么多的歌喉/没有归宿”？（《拯救之诗》）

在问号的笼罩下，朱燕的诗集《抵达》中呈现出不完满和辽阔的漂泊感。记忆是漂泊的支点，记忆中不乏童年、青春、故乡，但也潜藏暗伤。此时，自然是她的避难所，躲避是她的姿态，躲避的安静时刻是她与自己“论剑”的时刻。记忆里的悲伤是安静的，不宜喧嚣。这悲伤击中她，但这悲伤并没有捆缚她的翅膀。所以，这些诗句又显得明媚、温暖。诗人就仿佛是“一个提着灯笼的盲人/渡着人/也在渡着自己”。（《倒车者如是说》）

恋乡及忆旧

故乡对于作家、诗人的意义不言而喻。湘西、呼兰河、商州、高密、北极村等都因为作家的描绘具有了超越地理名称的所指。故乡哺育了他们，他们丰富了故乡。同样，朱燕的笔下也洋溢着对故乡的赞美。如《扬州名巷短笛》融诙谐与沉思，对石牌楼、湾子街、砂锅井等地名进行了有趣阐释。《风吹故乡》里，诗人把方言比作故乡的印章，要用灵秀的风拂去故乡的沧桑。在那里，“天上繁杂的星光/被萦绕在蒲扇周围的萤火虫/反复偷运”。故乡不仅有淳朴的风物，还有亲密与熟悉的人。《母亲节，怀念一树柿子》中，怀念柿子树，也就是怀念自己的慈母，“看见一树的柿子/多像母亲点着一树红灯笼/等我回家”。诗人回忆起《童年》，童话书里的小矮人都长高了。

恋乡多是一种回忆笔法，而镌刻在诗人记忆之上的不仅有故乡，还有一些远离故乡的人和事。诗人细腻、敏感、多思，不仅与自己“论剑”，还常与过去“交锋”。诗集《抵达》中收录了不少忆旧之作，如《到江边吹风》《好久不见，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诗人穿越时空，与过去的自己相遇。《祝福》里诗人直言：“我还流连在一段旧时光里缅怀/祝福你，幸福的人/能平静地去想一些人/祝福你，忽然有了新的开始”。《旧照片》里，诗人说南天门黄了，其实是照片泛黄了，登南天门的那段时光久远了，“记忆老了/老得我们忘记，寻一条下山的路”，在对无法回到过去的叹息声中，这“下山的路”让人浮想联翩。《隔着玻璃再见》写得极为巧妙，把互相挥手的动作比作擦玻璃，挥手是不舍，擦拭是遗忘，不舍与遗忘的纠结、张力写到了人心上。人生中很多记忆就是挥手一次，留恋一回；擦拭一次，告别一回。所以，在《桃花开了》中诗人感慨：“有些记忆/就像年年盛开的桃花/一遍一遍/比镌刻还要深切”。诗人啊，“她的回忆里流水淙淙/有着黄鹂清脆的啼鸣”。（《从落日边取回》）

悲寂与向自然

故乡、童年、青春、远离故乡的人事本身多呈美好之态，但是以回忆的笔调写来不免有朝花夕拾、斗转星移之感。美则美矣，但成过往，不免有些感伤。所以，朱燕的诗中也缭绕着一种悲寂的情怀。这种悲寂首先体现为对时间流逝的喟叹。她说：《春风》能带来什么，就能带走什么。它带来花香，也将带走花香；它带来也将带走“与花香相遇打起的生活的漩涡”。《桃花落了》直接写时间与美的消逝，桃花说落就落了，“你什么时候再来/还不知道/如果桃花盛开，那时大明寺的钟声/一响/桃花会以流血的姿势/纷纷落下”。视觉与听觉呼应，尽现凋零的壮美与沉痛，不知是你的到来摇落了桃花，还是大明寺的钟声敲落了桃花？这桃花说落就落，你说来又当何时？《一个下午，没了》，诗人直抒：“我惊恐于双手如此拮据/如此之困顿/没有一点时间的余粮”。

其次，在时间流逝的伤感之外，诗集中的悲寂来自一种漂泊感。如《抵达》中的蒲公英意象，《一路向西北》直叙：“大海上的漂泊感/时刻挤压着并不宽广的胸膛”。《在悬浮的尘埃中》中写尘埃悬浮的状态，无所归依“又否定一切”，或有非梧不栖之意，似一种藐视的疏离。此外，还有一种悲寂是漂泊、过往、爱情之伤、迷乱的混合物，那是“藏在岁月暗处的伤口”，只属于诗人自己。这悲寂是诗人精神的悬崖，“有比蓝更蓝的天空吗？一定有比黑更黑的夜晚”。这悲寂是诗人的“三次泪水”，“泪水中有许多许多的苦/如果能够倒尽/我多想成为决堤的那个人”。这悲寂，它“像一堵墙”挡住了光，留下阴影和在阴影中摸黑的小草。

这悲寂的阴影，诗人选择“逃离”去化解。在《隐匿》中，诗人要把自己藏起来，在《我的悲伤无与伦比之一》中写道：“我与这个世界的融合/更多是躲闪，避让”。诗人要隐遁于何处？隐于安静，安静的自然，安静的黑夜。诗人“把所有浪花插在瓶里”。她逃离闹市，在《天鹅湖》忘我地起舞，贪婪地欣赏《格尔木》雪景。自然给了她安静，她去西藏，与错那湖相遇，她说，那时“如果还有杂念/让风去抚平”。面对《雅鲁藏布峡谷》，她说：“在你面前，我要压一压啊/压一压，心中的狂澜”。在自然的静谧中，体会到神圣，“让明净的湖水更加明净”。而黑夜也给了诗人辽阔的宁静。诗人赞美黑夜，《暮色》中，“黑夜/换一副黑色的语气/只对亲近的人/轻语点，什么”，显然，诗人属于黑夜所亲近的人。诗人说，月亮的光辉是月亮的外物，她不想赞美，“可是它只要一在夜空守候/我就心安/人间的摇篮开始晃动”。诗人在自然与夜色的宁静里寻得了平和，这平和里又有旁观和自审。

钻石和断层

人生的缺憾无法补齐，诗人《从西屏山回来》，“天黑之前，说说/形如弯弓的月亮/说说它的残缺/离圆满还很遥远”。尽管如此，《抵达》之中还是盛满了钻石，它散发着清韵的光芒，其中不乏明媚的诗行。如上我忍不住引用的众多优美诗句，比喻清新脱俗，格调温柔蕴藉，情感充沛而不激越，意象多寻常沉稳、明亮而饱满。诗集中常出现的意象有：春天、桃花、樱花、矢车菊、二月兰、河流、大海、麦子、星星、森林、雪、格桑花、荷叶、夕阳等，它们闪现着柔和的光芒。因有着热情做底色，可以说她的诗，温暖足以抚平感伤。《二月兰》像紫色的雾霭，浓郁、弥漫，自有一种放飞和野性；在《春天的叙事》里，她则希望把苦楝树的苦融化掉。在《黑屏》时，它会等待美妙的文字，“在穿过隧道后的刹那间/重现”。《在一条鱼身上找到光明》，诗人似乎以鱼自况，“它很悠然/谁说我不知道它的快乐/它的文章里/字字通向光明”。

所谓“断层”，即有的诗篇缺乏串联钻石的金丝银线。类似的感觉，庄晓明先生曾在《朱燕的诗与散打》中有过论述。在我看来，如《盛宴》的第二节就有些散文笔法，《一座森林的气息》后两节也稍显凌乱。此外，朱燕的诗还有一个特点，“高潮”不在煞尾之处。如《那曲》一诗，第二节写人们为美景而欢呼，像诗人在诵读一首好诗，给人以开阔的想象，把景色的美以抽象的笔法写了出来，这就给读者很高的阅读期待，但是第三节却说自己不想背负两把伞，这之间就有一种断层感，而煞尾也未能呈现读者期待中的惊喜。此外，一个共性的点，很多诗人都较为注重意的巧妙传达，却忽视了音乐美。我不得不承认意的巧妙传达本身富有音乐性，具备情绪的流动，有时甚至有妙不可言的化境之感，但仍然还有探索的空间，诗毕竟是精致的。

确实光阴如梭，我们一生能握住多少时间？借用诗人的意象来说，不过如一只蜻蜓，在荷叶上做短暂的停留，而这短暂的停留也够诗意了。自然就是故乡，长途即人生，行走也就是抵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