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直面现实,快捷地让现时生活转化为文学叙事,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沉淀当下的生活,拂去浮尘,探索某些本质性的内在,继而让书写既与正在进行的生活互动,又能在书写上具有文学性的价值,对作家对文学都是一个考验和呼唤。
赵宏兴短篇小说《来自古代的爱情》虽题目中有“古代”,却是一篇与疫情有关的小说,并极具写实性的品相。主人公的经历,我们或许没有,但与他相似的困厄和苏醒,以及由此展开的纠结或挣扎,我们似乎都有过体验。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林成木因处于居家隔离,失去了往常与外界密切互动的便利,继而心力内收,关注家庭生活,发现了妻子的优点,意欲与情人李格格断绝关系。然而一有机会,他又与李格格恢复联系,并外出见面。在得知同事有感染可能时,林成木感觉到事情要败露,慌乱不已。小说最后,危险解除,留下许多的意犹未尽。疫情给日常生活带来了诸多的影响,而“隔离”这一物理状态,既紧缩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又对心灵、情感和精神产生了压迫感。赵宏兴将“困境”从表象中抽出,在另一向度形成叙述张力和隐喻之下的人性状态。小说中林成木的内省,并非自我的觉醒,只是外力作用下的无奈之举。无法与李格格见面,甚至隔空联系,那个世界之于他是空白的、无效的;而居于家中,妻子的贤惠、儿子的可爱,让他有了温馨和踏实之感。曾经的虚空,此刻充实了。
这篇小说的情节推动来自于“困境”的变化,基本上属于线性结构,这其实是意喻环境之于人的变化。但这样的变化,显然不是改变抑或叛逆,只不过是瞬间抹去了些许的尘埃,并未触及麻木的灵魂和浑浊的情感。所谓的反转,当具有真切的生活逻辑,也是社会现象的文学化呈现。我们看到了林成木与现实的博弈,但“困”与“突”的行为背后,有着令人惊讶但又极其平常的意味。当“困”成为主要力量时,处于下风的林成木开始收缩防守,并有所反省。反省的力度,与他本人无关,只取决于“困”的力度。当林成木为了减少对李格格的想念,带着妻儿外出游玩,他感受到家庭的暖意以及由坦荡所带来的幸福感。那一刻,他似乎要下定决心不再与李格格来往,站在山顶,面对原野,他高喊“我会成功的!”这不是向内的决绝,而是向外呼喊,显然,这样的喊叫只是一种发泄,一旦“困”势减弱,林成木会竭力寻求突围,他所做的是恢复以往的日常,从单纯的节奏坠入混乱的沼泽。
在林成木的生活中,正常化的生活是“非正常化”的,“困”之中的内心和情感才是正常的,是符合道德和家庭伦理的,也是隐伏于他内心的“自我”。如果没有疫情之困,他在家庭与情人之间的生活摆渡依然会继续,疫情打乱了他自认为正常的生活态势,撬开了生活之祸。在非正常状态之下回到正常,而在正常状态之下有着太多或隐或显的非正常。这不是反讽,而是基于生活的清晰且不失真的镜像。因为敏锐捕捉到生活之中的非正常的正常,文学力量得以增值。这种与一般后疫情书写大相径庭的行为,令人耳目一新,更拓展了阅读的有效空间。
之于林成木的反常规行为,赵宏兴的书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常规。也因为如此地对“困境”另一向度的审视,给小说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价值,这是后疫情时代文学叙写值得观察的收获。他以极小的开口,切出生活的剖面,一切都是具实的生活细节,画幅小,但质感强烈。如此,他捡拾生活的本真,进行生活日常化的文学建构。这是故事走向、作家叙述和生活情节三者之间的逻辑交融,从而有了“小说写得不像小说”的生活气质和文学内蕴。
赵宏兴以与生活一样朴素的姿态进行的叙述,着重描写外在的撕裂,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再想一想小说的题目,明明写的是当下,却标为“古代”。赵宏兴的解释是:“百年之后,我们就是古代的人了,那时,是否有人会从中看到我们在一场疫情中的人生。”显然,作为小说家,将“当下”标为“古代”,他真正的意图当是表达,林成木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无论何时,这般困之挣扎的图景都在。遭遇困境,我们有很多的处理之道,然而终究无法借助外力来实现救赎。就像本要自杀的林成木会重新回到生活中,无论疫情在或不在,他的生活还将继续。“林”成“木”,看似是因为疫情所带来的阻隔,但还可以有另一种指向,就是当一个人从群体中抽身而出,他需要面对生命中的所有。
如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篇与疫情有关的小说,但又是一篇与疫情无关,指涉生命恒常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