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

《肝胆记》:于肝胆处见人性

□李濛濛

在少数民族作家的笔下,少不了地域特色的描写,也不乏对文化冲击的思考。然而,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文化怎样日新月异,贯穿其中的始终是人。在历史的漩涡、文化的洪流中,个人显得微不足道,人性在时代浪潮的冲刷下一览无余,有的随波逐流,有的逆流而上,有的不惜通过踩踏别人的方式挣扎上岸。历史的车轮终究是向前的,礼法习俗、道德规范、法律准则会随着时代变化而更改,人性却不会轻易发生变化。古人诗歌中的喜怒哀乐,直到今天也仍与我们的情感共通。吕翼的《肝胆记》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在保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基础上,越过了文化冲突的桎梏,在彝民族和汉民族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笔触延伸至人的心灵,人性的天平上没有种族的区别,胸怀的狭窄与广阔、人性的善良与丑恶并无两样。

《肝胆记》以三条线索烘托主题:乌铁与开杏从无爱到有爱、乌铁与胡笙的生死与共、乌铁与马老表的情深义重,无论哪一条线索都在彰显“肝胆相照”的民族血性。在中医里,肝和胆关系密切、荣辱与共,肝经和胆经只有相互配合才能保证各自运转正常,保证人体的健康。因此,越是在欲望面前、越是在危险之中,越能照见人心、考验良心。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双鞋开始的,开杏有一双会做鞋、做好鞋的巧手。在开杏看来,对于在外奔波的人来说,拥有一双好鞋是十分重要的,“穿上舒适的鞋,可以大步走路,可以开心干活。膝抬得高,步迈得大,说话的声音也干脆利落,人就会有底气”。也是因为这双好鞋,让走南闯北、常年流浪,从没感受过脚底温暖的彝家汉子乌铁动了心、痴了狂,连人带鞋地将汉族姑娘开杏掳到了彝寨,致使开杏再也不能和心上人胡笙结婚。那双没完成的鞋子成了开杏、乌铁和胡笙心中永远的纠缠,成了开杏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不仅是因为鞋本身的意义,更是因为它象征对心上人永远的念想。而在乌铁看来,这双鞋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简直不值一提”,从来没有穿过一双好鞋的乌铁不过想穿这双被他看作“定情物”的鞋子而已,开杏却比保护自己的生命还卖力地阻止了乌铁。那双鞋在开杏看来无比重要,和乌铁心中的无足轻重形成了鲜明对比,“大”与“小”的差异在二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这都是渴望被爱的欲望、渴望占有的欲望驱使的结果,当欲望打破了人性的天平,就要用一生来赎罪。

自从和乌铁在一起后,开杏就没给过乌铁好脸色看,也“从没有管过他的盐咸醋酸”。乌铁为了补偿对开杏造成的伤害,尽最大努力满足开杏的一切需求,但仍然得不到开杏的一点温暖。“一生都让一个女人看不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于是有着彝族血性的乌铁决定走上战场,一方面出于保家卫国的责任感,一方面也为了向开杏证明自己。乌铁与胡笙从势不两立,到为保卫祖国而在战场上化敌为友,再到乌铁“母鸡护儿”般义无反顾地为胡笙挡住炮弹,他一步步为自己赎罪,也一步步软化了开杏的心,赢得了胡笙的尊重。

开杏向乌铁敞开自己的心扉,给予他的爱和关怀是一步步升华的。当开杏以为乌铁战死疆场,开杏决定要以彝人的传统请彝族的祭司为乌铁念经祈福,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这一转变写得自然而动人,写出了开杏作为一个女子的包容、忠诚、智慧、大度。当她把原本想烧给胡笙的那双鞋子从火堆中拿出,转而作为信物给乌铁做法事,我们终于了解开杏是爱着乌铁的,他们之间的“仇恨”早就被日久的陪伴所化解,开杏恐怕也是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乌铁才是她的爱人和亲人。开杏的这个转折显然有感人的力量,她在不知道乌铁还活着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足见她的情感已经托付给了乌铁。

作者显然明白这种令人遗憾和心碎的痛苦。所以乌铁回来了,他也应该回来,只是他失去了双腿,再也无法穿上那双令他魂牵梦萦、象征着开杏的爱和原谅的鞋子了。虽然乌铁永远无法再穿上鞋子,但他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他偿还了对开杏的亏欠,真正得到了开杏的拥抱,得到了开杏的爱和关怀。这样的处理方式令人感到心安,没有丢掉震撼人心的悲剧色彩和感人至深的情绪起伏,变成一个强行圆满的俗套故事。

那双鞋随着故事的进展也获得了双重意义:开杏放下执念,乌铁得偿所愿;鞋子见证了乌铁和开杏从冤家对头到相敬如宾,再到相濡以沫的情感升华。它不再只是一双普通的鞋子,而是情感的缠绵和精神的慰藉。这种升华到开杏为救乌铁而自愿付出时达到顶点,原以为重逢的胡笙和开杏会旧情复燃,全然不顾为此作出牺牲的乌铁,让人颇觉遗憾和气愤;可当乌铁被抓走时,开杏终于明白乌铁就是她的家,是她的一切。如此看来,作者倒也精心设置了一个反转,这样的反转让读者豁然开朗,此前气愤而无处安放的情绪此刻有了一个合理且舒服的安放之处。开杏的自愿付出,正和此前将她视做珍宝的鞋子郑重而真心地给乌铁穿上一样有震撼力,圣洁而动容。二人用自己的情感经历诠释了爱和付出,突破欲望从而获得了自在。

乌铁与胡笙同样用他们的事迹完成了民族团结、荣辱与共的华夏精神。胡笙和开杏这对生活在金沙江彝寨对岸汉族村庄的恋人原本马上就要结婚,因为乌铁的鲁莽和一时冲动而改写了三人的爱情和命运。胡笙得知心上人被抢走,一心只想报仇,刚好碰上同来武馆习武的乌铁。得知日寇已经占领南京,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国将不国,胡笙和乌铁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迎难而上、血洒疆场、保家卫国。和开杏最终将那双珍贵的鞋子送给乌铁一样,这是胡笙和乌铁从敌对走向趋同的第一次转折,“两个不同经历、不同身份、不同处境、不同民族的男人,在大难来临之时,居然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主张”。战场上的乌铁早已知晓胡笙和开杏的关系,但他仍尽心尽力地教胡笙射击,汉族男儿和彝族汉子一文一武为保家卫国贡献力量。等到乌铁义无反顾地为胡笙挡住落下的炮弹,民族融合的颂歌达到了高潮,胡笙与乌铁也真正成为了肝胆相照的生死兄弟。

所有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就是个救赎的故事,实际上都是人性使然。乌铁真心把开杏当作自己的妻子,他所做的这一切绝不仅是为了赎罪,更多的是他对开杏的爱、对婚姻的忠诚和责任使然,他用自己的努力表明了他的诚意和决心,这为开杏最终原谅和接纳他作了铺垫。欲望的后果可以用赎罪来化解,赎罪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迫性的,一生都要表里如一、矢志不渝,非本性如此不能做到。乌铁用他的专一和真诚赢得了开杏的信任,两人之间的铜墙铁壁也被乌铁滚烫的爱化为了相守相伴,这相濡以沫的结局是乌铁肝胆诚意的必然结果。

乌铁对胡笙虽然多少有些歉意,但他在战场上不假思索地为胡笙挡炮弹也绝不纯粹是为了赎罪。当敌人的炮弹突然来袭,胡笙不再是乌铁的情敌、开杏曾经的恋人,他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乌铁的战友。在危险来临时保护战友是乌铁的本能,是他的侠肝义胆促使他做出这一行动,这为后面胡笙和乌铁结为兄弟作了铺垫。虽然乌铁和胡笙起初参军的原因是为了逃避和复仇,但当真正面临民族大义、家国危难时,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投入战斗。人性的光辉早已盖过了表层的救赎含义,由被动的外在的现象触探到主动的内在的肌理,从内部撑起了故事的架构,真正从肝胆处照见人性,彰显了荣辱与共的民族精神,谱写出肝胆相照的民族颂歌。

就像挑水巷将乌蒙这座古老的城池与外面的水池相连一样,吕翼在彝民族和汉民族之间也架起了一座桥梁,这里没有偏见,只有中华民族命运与共的肝胆相照。背后是每一位中华儿女善良之心、忠诚之爱、正义之质的彰显,人性具有的普遍性使这些品质跨越年龄和种族,更不受时代的局限。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看似离奇莫测,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人性使然。肝胆相照才能拥有健康的人性,清白做人才能维持人性的天平,这是吕翼作品的价值所在。

2022-12-12 □李濛濛 1 1 文艺报 content67876.html 1 《肝胆记》:于肝胆处见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