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每逢冬季落雪,乡间人总习惯称作坐雪。
“坐一场大雪”“雪坐得很厚”“山上坐满了雪”……类似这样的方言,因为寻常挂在嘴上,并感觉不到有什么新意。有时,也随声附和一句,“坐雪了,天冷呢”。又或者,随身加一件母亲取的衣服,踩着坐下的积雪朝学校赶去。
若干年后,再遇隆冬飞雪,回味起乡音土语,竟咂摸出些许诗意,又具化为多副面孔,山的、水的、天空的、大地的、雪花的、村庄的,花朵一样簇拥在一起,烂漫地笑着、亲昵着。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如同从云缝中洒落的花瓣,它们和春日的梨花、李花、蔷薇和栀子花一般纯洁无瑕,暗香浮动。
雪的花从天上开到地上,从初冬开到早春,每一朵都被寒风精心雕琢,精巧玲珑的六棱花瓣,像极了风和雨的爱情结晶。上了年岁的人,在下雪的时候,总喜欢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目光温柔,细细端详着地上的积雪,满头银发雪染了一般,根本分不清楚,到底头上落的是天空的雪花,还是岁月的雪花。
和这些老人们一道站在雪地里的,还有村庄四周绵延的群山。坐雪之前,群山憨憨地坐着,像在等待一位老朋友,心里泛起热乎劲儿。风呼呼地吹,要一口气将冬青树、柏树、棕树这些常青的树叶吹干净,再把树下面的枯枝败叶、鸟粪、灰尘,包括被青苔覆盖的石头、布满牛羊牲口脚印的山路都吹得一尘不染。如同农家屋里来了贵客,主人热情地招呼迎进屋,急忙搬出满是落尘的椅子、凳子,有人用衣袖擦拭干净,性子急的干脆憋足气,噗噗吹上几口,再让给客人落座。
是时候了,雪花掀开云层做的厚布帘,偷偷瞅一眼下面:山头上,那些被秋色着染的叶子,早先一步如雪花般飘落。松软的叶床,犹如铺展在地面上一层厚厚的云朵,那里是雪花最熟悉和最向往的一面五彩天空。草木的根须在地平面以下的天空大口呼吸,等待着融化后的雪水一一将它们唤醒。
坐雪了。最先迎接到这些精灵的,一定是离天空最近的山头。雪落在山顶,像裹着雪白头巾的老农。渐渐地,雪沿着山势,倒退着向下铺展,山的脸颊、前胸、腰部,盘坐着的双腿也都坐满雪,白茫茫一片,像穿着白布衫的老者,慈眉善目、亲近自然。这山望着那山,那山望着这山,山坐着,山上的雪也坐着,无拘无束,浑然一体。再高再大的山,再小再柔的雪花,此刻全都安静了,它们在听在看在想,在一个我们无从走进的另一维度空间里,无声神交。
那些大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枝条停止了摆动,像受罚的学生一样端愣愣地站在那里,枝条上落满雪花,枝丫上架起的鸟巢里也应该落满了雪花,那些皲裂的树皮也落满浅浅一层雪,整个树像刷了越冬的石灰水一样,风干后,一身醒目的灰白。房前屋后的竹园里,竹叶上满是雪花。雪像诗兴盎然的古人,围坐在高处,面前摆着饮酒的案子、喝茶的案子,还有一张铺着宣纸、置着笔墨砚台的案子,它们谈古论今,吟诗作画,好不风流,好不洒脱。坐久了,起身四望,身子竟飘了起来,竹枝也跟着飘了起来,在空中踉踉跄跄,醉汉一般,腿脚不听使唤。
屋脊、瓦楞上、瓦沟里也坐着雪,越来越多的雪花争先恐后地围到烟囱的四周,也可能是盖着青石板的“偏厦子”,那下面恰好是一个背篓口大小的农家火塘,火苗升腾起的热气和袅袅炊烟在屋顶缠绕,最终汇合成一条并不宽的“小河”。雪花也想和屋里的人一样,围炉而坐,暖和暖和身子。透过瓦缝,它们看见炉火通红,红得比早春的桃花、杏花的颜色还要深、还要暗,那是草木另一种形式的血和肉。这些雪花也开始燃烧,想和草木一道,捧出光和焰,捧出暖和热。它们的焰是银灰色的,是清澈的,和云朵一样在阳光的深处消融,最终回到泥土和大地的怀抱。
屋外的院场四周,尚未完全凋谢的菊花和即将盛开的迎春花瓣上也都坐着一层薄雪,院场不远处的菜园和更远处的田地里坐着更深的雪。萝卜、白菜、蒜苗和香菜被雪花淹没了,冬小麦、油菜、豌豆也盖着雪花织就的被子。对于这场比春光还要深、还要匀称、还要妥帖的落雪,村庄略显拘谨和不安。雪花明眸善睐,雪花情思懵懂,雪花温婉细腻,比起那些带着汗腥和阳光锈斑的植物,雪花是天空种在大地的多情种子,能让每一方泥土都变得冲动又内敛。
在更遥远的山头,雪花远远地坐着,那是另一个村庄,或者更多的村庄,天空和大地用一种最原始的彩色叙述着这场大雪,也在叙述着大雪之下的山水、草木、庄稼和牛羊。那时我正和雪花一样端坐在教室里,看着和雪花一样的粉笔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老师紧扣着衣领的中山装上,落在一双臃肿的棉靴上,落在三尺讲台的最里面。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年岁不大的我甚至有些鼻子发酸,我固执地认为,这些雪花定要去冻伤自己栽种在屋外的那些月季、牡丹和菊花,定要去冻伤我假期放养的那群牛羊,定要去冻伤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雀。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鸟雀已经勇敢地在操场上觅食,它们绕过一朵又一朵雪花,就像在春天那样,从一个枝头轻盈地飞向另一个枝头,生怕碰落正在开放的花朵。雪白雪白的作业本上,我们一笔一画地写下关于这场落雪的短句。这些被雪花启发得来的文字,老师很快就会用红色的钢笔逐字逐句修改,不大的纸张上,处处春色处处心血。
隆冬时节的雪和初秋时节的雨一样,往往要下好多时日。雪落多少天,雪花就坐多少天,不乏不困,不休不眠。一层一层的雪,是大地新生的肌肤,是无数个新生命对高天厚土的反哺。它们坐着,坐在我们身边,坐在我们对面,坐在我们四周,和一切生物保持平等和友善。它们坐着,坐看冬天和春天握手、拥抱、叙旧,坐看天空的云朵唤醒大地的花儿,坐看大树和小草的梦想里装着多少个童话般美好的故事。
坐雪了,雪坐下来了。和父亲一样朴实本分的庄稼人站在田坎上,随手握紧一团雪花,就像握住一把小麦、大豆或者稻谷,满是老茧的大手把一团雪花越握越紧。也许在他心里,这根本就不是大雪,而是白米细面,是比黄土更肥的土。坐在村庄高处,近处和远处的这些雪花,静静地,一声不吭地陪着他,许久,他转过身,看见天边渐渐亮起来,每一朵雪花似乎都是大地高高举起的火把,向着远方不停地奔跑,跑进冬天的最深处,跑到又一年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