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乡音的礼花

□乔忠延

寿高九秩的老妈说出一句家乡土话,瞬间那拙朴的乡音绽放出绚烂的礼花!礼花?就是每逢盛大活动和节日庆典燃放的烟火礼花?对,正是。家乡的土话承载的道德、礼仪,犹如千年盛开、永续不断的礼花。

不信,听我道来。严冬天寒,接完电话我紧歩跑下楼去拿快递。跑回来上楼,老妈站在门口,瞅着她年愈古稀的儿子嗔怪:“这么冷的天,出去不戴帽子,不怕德脑着凉呀!”

德脑,就是听到德脑这个久违的词,让我瞬间醍醐灌顶,醉回故里,忍不住要去乡间胡同、田头阡陌叩拜方言。方言是学者对乡亲们口语的礼貌尊称,在城里街巷,乡音似乎得不到这样雅致的礼遇,多是不屑听闻的说法:土话。

土话,土里土气的话,土得掉渣的话。这么低俗的话,比普通话低矮三分,自然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乡音的日渐喑哑,却让弥漫在阔野上的乡愁“举杯消愁愁更愁”。

德脑是什么?是头,是城里人说的脑袋、脑壳、脑瓜子。孟子说:“心之官则思。”今人跳出了古人的局限,清楚心脏不思考,思考的是大脑,大脑装载在头上,称之脑袋、脑壳、脑瓜子都是准确的。只是大脑运转思考依凭什么,从脑袋、脑壳、脑瓜子这些名称上一个也看不出来。那该依凭什么?我在古今中外先贤的哲言中一一筛选,最后锁定的还是《毛诗序》所言:“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当然,我这样武断是因为我并没有受这句话本意的束缚,不是将其仅仅用在男女情感的尺度上,大而化之,用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和谐相处上。情是内心的冲动,礼是外部的适度。将内心情绪释放到与外部适度一致的状态,就是和谐,就会皆大欢喜。描绘这种状态可以借助古人对于美人的评价,“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如此精妙的尺度靠什么把握?不难,一个字:德;两个字:道德。有了道德依凭,思考问题,决定行为,就不会冲动过头,让对方难以接受,更不会给对方带来不应有的负担,甚至是压抑和痛苦。看来仅仅有大脑还不行,把大脑装在脑袋、脑壳和脑瓜子里也不行,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大脑变成德脑。

古今中外睃巡一圈,和谐社会、美满人间的锦囊妙计原来不在脑袋中,而在德脑里。这可真是“礼失而求诸野”啊!

翻检我大脑变作德脑的过程,一幕一幕都是儿时在乡村陶冶的画面。跟着奶奶去生产队里分东西,想抢个先,奶奶喊:“别跑,要有先来后到。”轮到我们了,奶奶却让给后面的白胡子老爷爷。我纳闷,待老爷爷背着口袋走后,奶奶俯首对我悄悄说:“要谦让,卖茄子的还让老小。”《朱子治家格言》写道:“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何止洒扫庭除,门前的村胡同一样要洒扫。奶奶带我一早扫完院子,去扫门前。门前一干二净,邻院的那位大伯正拿着扫帚往回走。次日一早奶奶要我先扫院外,看我把大伯家的门前同样扫得一干二净。她笑着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生产队的食堂饭吃出了饥荒,人人饿得面黄肌瘦,我和奶奶依靠照料外祖母的妈妈买来的豆腐渣填肚子,她却把一罐酸菜给了下院的孤儿寡母。我不解,奶奶说:“你不见她家房顶上几天不冒烟了,快饿死了。唉,要在急处救一口,不在有时给一斗。”

一桩桩,一件件,说不尽,倒不完,我的大脑却在耳濡目染中渐渐变成德脑。年过七旬回味,出自奶奶嘴里和流行在乡村的那些说法,我不敢妄自推崇为格言,只敢认定为俗话。偏偏就是这些出自德脑的俗话,和谐着左邻右舍,凝聚着前院后院,使家乡这艘小船遇到风浪总能你掌舵、他划桨,挺过风险,平安度日。

这是乡村的阳面。

同任何建筑一样,有阳面,就有阴面,冒失的毛头后生难免办事出圈。村上的长者闻知会及时点拨他:“走正道,别裂辙。”辙,是那时牛车碾过土路的深深印痕。顺辙行车轻松自如,若是裂出辙印必然磕磕碰碰。可是,情感冲动的后生时常管不住自个儿,头脑一热就会干出过头事来。事一过头,哪会不损伤别人。长者会狠咄他:“你这是人样?简直是生驹野马。”狠咄不再是点拨,而是咄咄逼人,还加狠劲儿,这是严厉地批评指责,指责他和恣意放纵的野马没啥差别。改过,那好,多少毛头小伙都是这样逐渐将脑袋变作了德脑。不可否认,也有个别顽劣不化的,只顾自个儿,不顾大家,沦为害群之马,少不了后背会受人指画。乡亲们常常会指画着告诫儿女:“千万别学那样,损德、损典!”

损德,损伤道德。往往乡亲们还会指画得更具体,损德,王八样!这王八样,曾弄得我一头雾水。王八是鳖,是甲鱼。甲鱼寿命很长,为何要将不着调的害群之马比作长寿甲鱼?弄不清王八的原委,当然对损典同样一头雾水。后来终于搞清楚了,王八岂是王八,而是忘八。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个字。这八个字可是先祖确立的八德呀!由此推及,那损典就是损伤先祖的典籍。泱泱中华,浩浩典籍,这里的典籍有没有确指?

顺着家乡作为帝尧故都的思路上溯,一下就探求到了《尚书·尧典》。《尧典》开篇即点明帝尧“克明俊德”。克明俊德,是评价帝尧能够明白和光大道德。乡邻们对帝尧的那些事如数家珍,说起来赞不绝口。夸帝尧把平民百姓当做亲人,有一个人没吃饱,就自责没有领导好;有一个人犯了错,就自责没有教化好。夸帝尧一心想着别人,从不贪图富贵。有头领祝他多寿、多富、多男子,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推辞不要。他不把天下江山看成自家的,不传给自家的儿子,让给了虞舜……如数家珍,真是如数家珍。而且口口相传,就这么一代代,一辈辈流传下来。

乡亲们口舌上的传说,不是无根的禾苗、无源的流水,都能从典籍里找到记载。《新书·修政语》记有“帝尧曰:‘吾存心于先古,加志于穷民,痛万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故一民或饥,曰‘此我饥之也’;一民或寒,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曰‘此我陷之也’”。庄子笔下则有“华封三祝”的记载: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帝尧所以不受三祝是因为不能“养德”,那要是贪图享受不就是损德吗?

原来典籍里深蕴着道德,违背道德,是损德,也是损典。仔细阅读《尧典》,开宗明义就映射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光芒。帝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克明俊德”,是帝尧具有高尚的个人品德;“九族既睦”是他感染身边的人,形成了家庭美德;“百姓昭明”,这里的百姓不是现在的平民,那时的平民没有姓氏,只有百官大臣才有姓氏,这是在推行职业道德;“黎民于变时雍”,不就是人人具有公共道德而形成的美好社会吗?

根脉相依,源流一体,祖祖辈辈生活在尧都这方水土的乡亲,早就把头脑熏染成德脑了。原来出自左邻右舍的乡音,既是对中华美德的弘扬,也是对缺德裂辙行为的审判。我为乡音自豪,却也深深怀有愧疚。当初刚刚走出乡村,步入城市,脆亮盈耳的京腔迷乱了我。一时间我讷于张嘴,羞于启齿,害怕舌尖上跳出的土话惹人嘲笑,赶紧鹦鹉学舌,以免被人鄙视。如今想来,这是何等清浅,何等孤陋!

岁月飞奔,社会变易,这是一个追光时代,光速驱逐每个人迅跑。跑进人群,跑进社会,融不进去就会落伍。融入必须交流,交流要靠语言。毫无疑问,普通话最为便于交流。不过,轻视方言,歧视土话,随意抛弃,未必不是乡愁里最令人伤痛的乡愁。

无论他人如何看待,我会对乡音顶礼膜拜,而且永远永远。因为那五千年文明积淀出的光色,可以用无限美感慰藉心灵,愉悦人生,温馨社会。

乡音,绽放在精神世界里的绚烂礼花!

2023-01-13 □乔忠延 1 1 文艺报 content68364.html 1 乡音的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