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祥先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领导干部,文学创作及绘画书法摄影,样样他都可以陪着专业人士聊到底。因为书稿的原因,我曾多次去北京医院。他那间有会客厅的病房摆着笔墨纸砚和文具,阳台上摆满了宣纸和书籍,几次大手术后,他依然每天练字和写作。
2011年年初,我收到他的长篇小说书稿,当时他已经大手术过了,稿子名叫《印钞风云》。书稿有人物、有故事,也不乏精彩段落,但缺少长篇的感觉。我把审读意见写成一封信,请秘书交给他,大概是说有两个办法让他选择:第一,我希望他不要写长篇了,就把他亲历的那些精彩片段变成一篇篇散文,这样修改相对容易,再说出一本20多万字的散文集,对一位年近80的老人来说已属不易;第二,把现在的书稿拆散,重新结构,完成长篇。这个很难,我不希望他推倒重来。
没过几天,高部长把我叫到北京医院。他是老北京做派,热情好客,特别讲究礼节。他先给我一封信,说原来想要秘书送给我的,里面是他的意见,然后又拿出两幅他裱好的书法作品送我。最后他反复给我讲,他这辈子没写过长篇小说,他一定要写一回。
“高部长,您要是坚持写长篇,”我说,“很多部分要推倒重来,那个工作量对您来说太沉重了,我怕您身体不行。”
“行,我可以。”他说搞创作不仅要有热情、有追求,还要有牺牲精神。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他小时候怎样在印钞厂当学徒,吃过很多苦,他说那个时候他就在学习绘图了,能画一条很长的直线而手不抖……
高占祥先生很执着,也坚定了我的信心。我和他重新讨论这个长篇的结构,并以两部古典长篇小说为例。我说,《三国演义》的结构是小姑娘“编小辫”式的,它讲了魏蜀吴三家的故事,这三股势力中的人物故事有分有合、互相交织,就像编小辫一样拧着劲儿向前发展。《西游记》则是“串糖葫芦”式的结构,这部长篇其实是许多个精彩短篇,每个故事都好看。“西天取经”的线索就像一根竹签串糖葫芦,把小故事串成了一部长篇。它们都是明清小说结构的经典案例。您看“串糖葫芦”怎么样?
“我看行。”高占祥先生微微一笑:“串糖葫芦!”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望着我说:“《西游记》那首主题歌叫什么来着?”
“敢问路在何方。”我说。
“对,敢问路在何方。”他对我一笑:“路就在脚下,不走怎么能知道有路呢!”
那天在北京医院,高占祥先生让我肃然起敬,不仅是他的毅力,更是他对文学艺术的执着和激情。他的文学写作是没有秘书代笔的,他的秘书都是端茶递水、铺纸磨墨的生活助手,他的每一个创作成就都是靠自己努力学习完成的。后来高部长真的把故事重新调度了一遍,这部长篇最终完成于北京医院的病榻之上。为了有卖点,付印之前,我们又建议他将书名改为《秘密印钞局》,他欣然接受。
这就是高占祥。他的艺术个性鲜明高调,但讨论艺术作品时又虚怀若谷,认真听取编辑意见。他待人更是实在热情,厚待朋友。他曾是中国文联党组书记、文化部副部长、河北省委副书记,但他和你谈论的话题永远是艺术。
2019年初冬,高先生在世纪坛举办“高占祥梦幻摄影艺术展”,那些作品激情饱满、想象大胆,你想不到那是一个很少出门的老人。他把身边的一束花、一滴水或者一摞书这些具象景物,拍出抽象的艺术效果,给我们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高部长在摄影上是吃过苦头的,他曾对我说,摄影成功的秘诀就是角度,别人找不到的角度您找到了,就赢了!为了找那个唯一的角度,他历尽艰辛,为了拍残荷掉进冰窟窿,摔坏了膝关节。他说,真要拍出好片儿来,不光是手到,更重要的是脚到,脚没到就没有片儿。
高占祥先生的国画油画都有独到之处。他看了我画的敦煌画,说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对我说,范曾先生刚送给他一种特制宣纸,效果不错。他把宣纸送给我一卷,我回家一试,大为惊讶,那纸具有非凡的色彩表现力,是我用过最好的宣纸。过了几天高部长电话我,问我纸怎么样,我说太好了,想不到的好。我说我就用这个纸画一张敦煌小画送给您吧,高部长说:“我很喜欢你的敦煌画,但是先别给我。你的画是工笔精品,画得太辛苦。”
“您给我宣纸,又送我字,”我说,“我也没什么给您的……”
“你别跟我比,我给你写幅字很容易,你要我还可以给你写。”他又呵呵一笑说:“等你办了画展再考虑给我画吧。”这番话让我感念至今。他是艺术家,深知为艺术之艰辛,所以才更体恤他人的劳动。他有一颗悲悯之心。
每每想起高占祥先生,他这一辈子才叫富有,满满才艺都在身上。就像他写在《秘密印钞局》扉页上的一句话:“官位不是一辈子,只有学问才是偷不走的财富。”高占祥先生真正是“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一辈子活得潇洒快乐、岁月静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