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散文”和“文化大散文”创作的繁荣为标志,21世纪初年的散文写作转向了“精巧化”发展的新途。歌德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斯言诚哉,真切有力的散文写作大多是作家被自己的情感所激荡,非将动心之事写出来不可。自然、饱满的内心体验和情感,是构成作品整体风格的基调。近日,翻读作家、诗人丁小炜的散文集《往来山海》,颇为其文字所蕴含的真情实感和理想情怀所打动。
《往来山海》整体上辑为四编,无论是对日常生活的独特观察,还是记叙民俗风物之美、人情世故的温暖、自然生灵的情趣、古人贤者的典故、英雄模范的事迹,都表呈为体恤而熨帖的代入感与同理心。基于对个体生存处境和情感经验的共情,丁小炜的散文笔触得以介入事象的深层肌理,并通过本真的语言呈现出来,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守的写作伦理,其诗歌创作亦如是。
面对繁复的题材、殊异的时空,创作主体强化了对生活现场感和精神对话性的自觉建构,文章传递出丰盈厚重的历史信息和时代气息。对话英雄,想象古人,回望青春,刻录军旅,丁小炜的笔下流淌着各种频率的声音,经由他作为诗人的强大内心听觉的编织,最终绽放出了色彩丰富、质地和谐的音响。精微细节的捕捉和描摹,如微风穿林般浅吟低唱,不经意间撩拨着读者的心弦。基于共情的日常和在场的抒情,一股英雄豪气的波澜亦不时溢出日常经验围筑的堤岸,彰显出作家对人性与英雄性的深沉思辨,传达出对理想、阳刚、崇高美学的倾心守望。
文学若要探寻人性的复杂与英雄性的奥义,发掘生命内部的各种矛盾及其可能性,就无法忽略日常生活特有的价值。丁小炜在关注革命战争历史以及社会重大问题的同时,将自己的立场和姿态放得很低,这使他得以沉入各种日常生活的微观领域,体察与捕捉到不同生命特有的生存镜像。《往来山海》收录了多篇探寻战争历史的散文。丁小炜从被宏大历史进程遮蔽的地方切入,挖掘历史的细节与真相,连缀成新的故事。精微的生活细节表呈与战争背后故事的讲述,打破了过往已经定式的戏剧化认知,使得历史的逻辑更加严密而自洽。
丁小炜总是执着于对革命历史人物内在心灵的探索,执着于历史的横剖面与细部的研究,执着于那些历史的点点滴滴,打捞那些湮没于尘埃中的血泪纠缠、硝烟弥漫的往事。书写江姐的故事,开篇由一封字迹已经漫漶的遗书引入。后来,作家还在四川大学的江姐纪念馆,看到了一张泛黄的住院病人记录单。他说:“这份住院单传达的信息,让我们穿越岁月和历史的尘埃,触碰到了一份感动和崇敬。我们仿佛看见黑白光影中,江竹筠在医院生产的那些日子,我们甚至听得到医院外川味浓郁的叫卖和成都老街区的嘈杂,1946年春天那明晃晃的阳光,仿佛正洒在我们脸上……”这样一封辗转流传下来的遗书与一张小小的住院单,是先烈们革命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循着这些染着他们气息的物件,丁小炜触摸到了那些革命者的灵魂,在更为深广的视野与丰沛的情感中,揭橥生命意义的传递。他着力复现生活现场,还原革命者的肉身感受,进而与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共情,如此升腾起的情感才是真切、自然而庄重的。
细节处见真实,亦见真情。丁小炜对点滴细节的执着,也映照着一颗敏感而尚美的心。陈辉、胡可,还有无数的军事文艺工作者前辈,都是丁小炜心中光辉的楷模。他实在是一个理想主义情结很重的人,以至于他的叙述文字都可以是抒情性的。“我不远千里、翻山越岭而来,只为打捞那些血泪纠缠、硝烟弥漫的往事,并向人们一一讲述。”在丁小炜充盈着理想和抒情热力的文字中,历史人物逐渐清晰和完整起来,而那些战争往事背后的日常经验,也呈现出更加鲜活而完整的面相。
在《往来山海》中,丁小炜自觉地立足于普通个体的生存经验和存在境遇,注重物质性、身体性和体验性的审美表达,突出那些看似琐碎、惯常的世俗生活对于个体生存的重要意义,进而达成对于“人的完整生活”的审美建构。
微观化的日常生活情趣、隐秘的个体生命体验,成为丁小炜散文书写的重要对象。他写鸟鸣、写蝈蝈的叫声,写院子里的灰喜鹊、黄鼠狼,在看似庸常的生活经验中尽情地抒发着生活本真的诗意。在《葡萄园记》中,丁小炜回忆了早年间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当兵的经历。能听见鸟鸣的时光,大概都是一段诗意的日子吧。丁小炜特别钟情于对鸟的书写,哪怕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也能捕捉到海鸥的身影。他诗意的目光中,有被船员们解救的飞鸟,有喜欢在舷边徘徊的游鱼。从恢复生机的鸟儿回到蓝天,他看到了希望;从舷边的游鱼,他看到了漂泊。种种人生况味,都是基于真切的海上生活经验。就像作者一直想念的舰上炊事班做出来的那碗皮蛋瘦肉粥,离开了那里,就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很多时候,那些看似微末的事,称不上事迹,却更令人感动,惹人泪目。丁小炜特别珍视和欣赏这些日常生活中微小如尘埃般的美好与感动。一个个平凡的暗夜被流星和闪电照亮的瞬间,经由作家的记叙呈现出了沉实丰盈的生命质感和人生意绪。
丁小炜的文字蕴含一股温情和力量,除了细腻敏锐的感官和率性真诚的自白以外,还有一种意境之美、哲思之美。他曾为女儿买过一只蝈蝈,时间久了,他感觉“把一个生灵终日囚禁于方寸之间,的确有悖于我们善良的心,甚至有点残忍”。他会“对一条鱼谈论大海,对一只海鸥谈论天空,对一朵透明的水母谈论斑斓的色彩,问一滴水珠距离泪水究竟有多远,问一片树叶距离秋天究竟有多远”。他写亚丁湾的海,风平浪静时像是一块蓝色的绸缎。“我的左舷是太阳,我的右舷是月亮。”丁小炜在写下这句诗后很多年,终于在亚丁湾遇到了本来在想象中才有的意境:“太阳还没落下去,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已迫不及待地从东边升起来,准备接替太阳值更。那一刻,舰艇正好漂泊在太阳和月亮的中间,而我正在甲板上漫步。”这是天地的大美,也是作家心中的美。“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美也就有了永恒的意味。
那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悠然、宏阔、恒常的气质,在集子中多篇游记类的文章中体现得集中而显明。丁小炜从地方特色的文化、风物、饮食入手,把历史典故和古人故事串联起来,通过与古人的对话,观照今人的文化方位与精神处境。他的散文不是到此一游的游记,更拒绝脱离生活的无限联想与夸张,而是关乎情感和精神的本质探寻,更是作家思想能力的解放和思辨探索的在场。
每到一处,丁小炜都耐心观察和捕捉生活的点滴细节。他着眼当地的风土人情,刻录一个片段、一个场景、一个细节,把写景状物与写人记事熔为一炉,以本质性、哲学化的思辨探寻精神存在的高度。他以思想者的姿态静静地感悟一些事情,冷静地旁观,拉开距离审视,自觉地思辨而非刻意煽情。不断探索新的事物,寻觅新的风景,抒写新鲜感性的故事,丁小炜说自己是一个喜欢行走的诗人。因为行走在他看来不仅是一种运动,更是一种极富创造力的思维活动。
山是厚重的象征,也是历史的象征;海是博大的象征,也是理想的象征;往与来是时间的象征,也是生活的象征。无论刻画历史的细部,还是生活的痕迹,那些带露的鲜花更能动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作者说,只要我们对时间、空间中的某种存在有真挚的眷恋,心灵就可以瞬间抵达。这也许就是“往来山海”的象征意涵吧。在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人们渴望恒常的价值。由此,当一个倾情守望生活存在的诗人,捧出这部思想在场的散文集时,我读到的是共情的日常、在场的抒情,那是真诚的力量,是生命沉淀后燃爆的思想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