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本来是评论家的职责,作家议论同行的作品,我看不外乎两种动机:一、论交情;二、浇块垒——都不是什么高尚的情操,但我觉得第二条比第一条还真诚点儿。我与孙睿共居一城,他在东三环,我在西四环,虽然隔环相望,但是经常一起涮羊肉。一个锅里下过筷子,怎么夸都显得假,所以还是浇块垒吧。
所谓浇块垒,也就是从孙睿的小说反观我对小说的一点思考。而说到这点思考,还是得说到日常交往里只鳞片爪的印象。记得疫情还在管控阶段里的一年,走走和孟小书好不容易在西安办了一活动,我和孙睿都去了。当完肉喇叭,吃完肉夹馍,我和孙睿、孟小书一起乘坐高铁从西安回北京。这一路上的主题本来是扯淡和嗑瓜子,但孙睿制造了一场意外。车即将经过洛阳,他忽然说,洛阳有什么好玩的呀。我说有水席,还有个龙门石窟,他说他还没在这片儿转悠过呢。本来以为也就一说,结果车快到站,孙睿拎着包就下去了。一人看石窟去了,水席想必没吃,避免浪费。孟小书都愣了,说这人太逗了,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这一年我和孙睿都已年过40,都戴眼镜并剃了一个圆脑袋;我已经惯于在饭桌上皮笑肉不笑地对女青年颔首,连手串都戴上了,但孙睿大约还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行事。
这种行事风格贯穿在他的很多小说之中。主人公常是北京朴素青年,过着力所能及同时众望所归的日子,然而突然一天,就会做出让旁人一愣的举动。或者出现在小城,或者出现在葬礼,或者出现在热气球上。我和同事孟小书前后脚当过孙睿的编辑,在这俩编辑中间,孙睿有那么一段时间去弄电影兼参禅,以此为界,横岭断云,创作大概分为两个阶段。对于一个作家怎样“成熟了”,评论家有评论家的观察,但在我看来,最主要的变化在于他早年的小说里,那样“让人一愣”的举动总是出于常见的、大而化之的原因,现在则是具体的、因人而异的原因。前者不证自明,后者需要解释,在解释的过程中,作者无我,进入他人,一段生命不仅鲜活了,而且风尘仆仆。
《发明家》大约也可以用这个逻辑来解读。比之孙睿此前的《游乐场》《动物园》乃至《背光而生》,这部篇幅颇长的中篇小说在结构上更加复杂。复杂的原因,在于做出“让人一愣”的举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起码三个人:“我”、老大、鞠连生。再往广义上说,甚而有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比如徐老师、老歌唱家、若干演员和“总”之类。单讲每个人的生涯,并不十分复杂,而若干人的心结、选择、归宿环环相扣,构成复杂的链条。这根链条往大了说就叫“生活”,往小了说,起码也是一个行业的上游下游,河床河岸。当然不要忘记,孙睿将那些“人生的切片”放入所谓“狗仔”行当的相关领域去展开,于是行当的兴衰与变迁实际上成为了小说的另一条隐线。揭示一个行当,再由行当波及时代,这是古已有之的写法,比如老舍的《茶馆》就是如此;将道德上并不占便宜的人生写出道德上的合理性,因为“坏也坏得理直气壮”,从而模糊了非黑即白的边界,让人对灰色的人生产生敬意,这也是更加具有现实感的处理方式,换言之是一种认知视角。而孙睿笔下的灰色,显然还是那种明亮的灰色,类似于北京秋天里的阴天,底子总是明亮,也许这是我们这岁数相当一部分人的共性——当然这也是风平浪静地长大成人的副产品,见识过这几年的“灰犀牛”和“黑天鹅”,以后不好说了。
而相比结构越发复杂,底色未曾改变的小说本身,我想我之所以是孙睿小说的忠实读者,或许还在于他对小说的态度上,更具体地说,是对小说的兴奋点上。尤其这几年,他更愿意在个体的感触中找到心得,在当下的场景中展开故事,这种状态往往更接近那种“没人写过的东西”。闭卷考试当然要比开卷考试难,然而更难的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考试,因为那就连考官一起考了——当然没必要类似于维特根斯坦的毕业答辩罗素听不懂,小说是门大众艺术,曲高和寡不算什么本事——而是说,面对真正可以称之为“新”的社会观察、生活发现,我们往往不能用前人的范本去衡量它。有一种我不喜欢的小说,我想把它称为“优雅的平庸”,锦绣文章,乃至于肥瘦只在一字之间,读的时候也有些享受,但仅仅是文字享受,看完之后心是空的。你看不出对共同经历的生活,作者能够提供给你什么,乃至于对已经逝去的生活,作者也提供不了与前人不同的见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孙睿的小说或许有规律可循,但每每会有前人未曾提供的特质夹杂其中,或者是选材,或者是人物,哪怕是某个细节,《发明家》也是如此。当这种特质出现,也就让人一愣了。
写小说的时候长了,难免有些个人的认识,感谢孙睿让我趁机梳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