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个朋友了，读完罗伟章《谁在敲门》的反应竟都是：真好看。我当然知道，好看并非衡量一部长篇的完整理由，只是《谁在敲门》这样一部并非以情节起伏为主，也不是以催泪移情见长的长篇，如果提到好看，必然需要独特的理由。如果考虑到这部小说也不是什么时髦题材，而是扎扎实实的乡村书写，这个好看包含的意思就更为丰富。
我们心目中的乡村是怎样的呢？一幅宁静淡远的山水画？一个远离尘嚣的桃花源？一块可以逃离快节奏生活的避难地？这个意义上的乡村，其实是人对自己处境不满的反向推衍，并非真实的乡村情形。那或者呢，破败荒凉的残山剩水？充满恶意的落后习俗？穷困不堪的贫苦生活？这个意义上的乡村，其实是人们藏垢纳污的想象陈放处，它可以是世间的任何地方，只是恰好在大部分小说里被称呼为乡村而已。
真实的乡村情形是怎样的呢？其实谁也无法轻易下结论，尤其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觉得乡村节奏慢，风俗淳朴的人，很容易美化乡村的方方面面。恨乡村穷困潦倒，又经受过世情凉薄的写作者，又往往丑化乡村的角角落落。最终，乡村会在文字里变得宛若世外或仿佛地狱。只有既深入乡村内里，又不因某些糟糕情形而怀恨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一切背后的柔软，才有可能发现这样自为的乡村。正如罗伟章所说：“我觉得每个人最要珍惜的是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让你宽阔的，不是坚硬的部分，而是柔软的部分，比如水泥地和土壤，土壤才能生根发芽。”
《谁在敲门》看待乡村，跟上面所言并不相同，它不带成见，也不预设，而是按照乡村本有的样子来呈现。就像这小说的情节设置，并非有一个完整的长情节，然后通过各种矛盾来展开，而是一个人物跟着另一个人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慢慢地铺陈开来。可贵的是，凡写到每一件事的细节，罗伟章都用足了心思，声口毕肖，寸寸鲜活。更有意思的是，每寸鲜活背后，还藏着更深的人情和心思，读下来，如听家乡父老说体己话，包含着委屈的心思，也有着洞察世俗的豁达。
或许正因为既深入乡村之心，又有洞察世俗的豁达，《谁在敲门》既没有对乡村虚浮的善意，也摆脱了此类小说常见的哀怨牢骚，叙述语调始终平稳沉着，写到的每个人也都有机会用语言或行动说明自己的行为逻辑。如此，小说呈现出来的乡村，是在岁月里长成的，既不是美梦的载体，也不是噩梦的宿主，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在环境、时间和人的多重作用下逐渐形成的，有独属自己的风光，你“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或许，乡村正如土地相似，哪里有因分别而来的好坏，它只是承受着一切，生长着一切，也相应改变着一切。这样自然呈现的乡村，大概才是乡村的本然，是一个自为的生存空间。
不过，自为的空间如果封闭，仍然可能是写作者的向壁虚构。《谁在敲门》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恰恰在于写的是开放的乡村。村子里的年轻人陆续离开，剩下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他们一方面维持着以往的运转模式，一方面也因为年轻人的离开，不断改变着自己对生存、养老和治病等问题的理解，城市已经悄然改变着乡村的生活。与此同时，那些从乡村走出去的年轻人，当他们再次走进自己的生养之地，从城市习得的生活习惯会有意无意在某些地方流露出来，原本稳固的伦理和道德意识，会在这样的流露过后经受重大的冲击，新的伦理观和道德观在不断形成中。小说似乎在提示我们，传统的乡村并没有轰然倒塌，它只是在经历一场开放性的转折。
这一转折在小说中能够成功实现，跟叙述主人公许春明有关。他对乡村和城市生活双重熟悉，性格脆弱而敏感，却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借助他的眼睛，我们才看得到乡村的温煦与衰败、生机与萧瑟，也才看得到人在乡村和城市双重生活驯养下的艰辛和顽强。他们在一块土地上习与性成的言行举止，要在另一个世界经受考验，直到学会新的一套规范为止。而当生性敏感的人回到乡村，却不能颟顸地使用城市原则，又要重新体会人们欢笑和哭泣的意义，在两个世界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经受过这一切，拥有双重观察能力的叙述者，就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叙述者，他正因为看得多，才有可能理解得深，那个自为乡村的开放细节，才得以充分显现。
跟任何事物一样，乡村既自为生长，又不断开放，从来就没有永远锁闭在狭隘想象里的乡村。生长在这样切实的乡村里的人们，也与乡村一样，既自为又开放，守着自己的传统，却也不断望着远方的城市和近身的时代，每一个稍大的生活选择都不免思虑再三，也经常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这些在时代潮汐里不断调整人，被时间和自身的性情塑造出了自己的样子，如罗伟章所说，“这个陌生的名字，它背后有故事吗？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长什么样，有什么样的性格？他/她的父辈、祖辈又是什么样，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没错，他们不是没有名字的群体，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故事。他们的生活从来就是一成不变的，细处有诸多近乎惊心动魄的转折。
生存的空间，变化的时代，每个人的经历，这一切合起来，就是那个一直被称作命运的东西，虽然都是小人物的，却也一时静水深流，一时风云激荡，不免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或许，文章开头提到的好看，就是因为这个自为而开放的乡村里各种不同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