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不平·1988·龙城
“小杨,去把那几只野鸡、兔子拿来,还有那几壶珍藏。”
“是!政委。三壶都拿着?那可是咱们全部存货了。您每次从省军区王副司令那儿吃顿饭才抠出几两来,这些茅台可是零零散散攒了一年多呢。”勤务兵小杨极不情愿地说。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可是老展的大日子,不留了。还有,记得一会儿车子到龙城大学停一下接诸葛教授,再去燕塔西口搭上石勇,最后去老展家。”
诸葛达明起床后,用昨晚喝剩的茶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脸、换好衣服,走到不远的校运动场打了趟太极拳,然后溜达着去校食堂吃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下肚,回到家中,稍作休息,备好笔墨纸砚,静气凝神,一口气写了三幅昨晚就已想好的文字。选了一幅中意的,放在旁边,用早已备好的材料把字小心翼翼地裱好。一看时间,差10分钟11点,出了门缓步走到学校大门口等着搭秦政委的顺风车。
石勇天还没亮就爬起来了,去圈里挑出那头昨晚就没喂食的大肥猪。捆绑上案、下刀放血、鼓气煺毛、开膛破肚、断头离蹄、剔骨分肉,忙活了一上午,挑了猪头、尾巴、里脊,两只后腿,一扇肋排,拿纸包了放在尼龙袋里,百十斤猪肉扛在肩头大步流星走出家门。
秦毅、诸葛达明、石勇和勤务员小杨一行四人,11点半到了展不平家楼下,正遇见展家三小子拎着一袋黄豆下楼。“干吗去,宏图?”秦毅问道。“哦,秦叔,家里副食票不够了,妈让我去换点豆腐做个汤,你们快上去吧,我爸等着呢。”
四人上楼进门,展不平正端坐在沙发上看书,一见大家提前到了,忙起身沏茶。秦毅接过茶杯道:“老展,看《孙子兵法》呢,仗没打够?”
“不打喽,咱哥俩跟老蒋打了半辈子,我先消停了。”老展笑道,“热菜还没上,让宏钧他妈和媳妇先忙活着,今天没请外人,我们几个先喝着,等热菜齐了再开席,来,大家入座。”大家推辞一番,展不平坐了主位,右首老战友秦毅,左首诸葛达明,对面是大儿子展宏钧陪酒,其余的人分别落座两旁。
龙城喝酒的规矩是开席前谈天叙旧,开席后主人敬酒三杯,这是酒席的主题和高潮,三杯过后大家按年龄跟主人敬酒,主人不胜酒力须由对面负责陪酒的后辈喝双倍代劳,之后就按各人交情自由发挥了。
秦毅先抬杯道:“老展,今天既是你六十大寿,又是退休享福的好日子,双喜临门。咱们部队龙城出来的二十几个弟兄,就咱俩活到今天。来,我敬你一杯。从今往后,你享享清福,钓钓鱼,看看书,实在手痒了,咱哥俩去山里打猎。来,干!”
几口凉菜过后,诸葛达明起身,打开带来的那幅字,赫然是用汉隶写下的七个大字“斩尽不平保太平”,下面是诸葛达明的朱白文相间落款章。旁边秦毅道:“教授,好书法,好文采,七个字就把老展的名字、事业、功绩一网打尽。听说教授草书一绝,为什么这几个字这么规矩?”诸葛达明道:“草书失之狂放不羁,我觉得不如隶书来得古朴庄重,更能表达这几个字的意思。展局长老成持重、沉稳大气,没有他坚持不渝,我老爸的问题也不会沉冤昭雪,我也难以落实政策回城,我想老爸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展局长,我敬您一杯!”展不平道:“教授字写得好,有意境,值得玩味。我们公安以保太平为本,能说服教育、调解纷争最好,不得已才出手,动武不是目的,要的是以武止杀的效果。这点跟老秦当兵杀敌、你死我活还有不同,哈哈。”
旁边石勇听了忙道:“展叔说的是,我当初在工厂当组长,看不惯走后门来的懒汉,打架伤人,蹲了两年监狱,出来成了没工作、没收入的盲流。大家都瞧不起我,要不是展叔鼓励,又帮忙联系肉联厂工作,哪有我的今天?我敬展叔一杯。”展不平忙道:“是你小子自己有出息,现在单干成了万元户,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好样的。来,干!”
这时大儿媳舒娜端着一大盆杀猪菜上来,一会儿又端上了一盘鱼、一盆萝卜豆腐汤,小儿子宏图又去买了烧鸡回来,老伴儿从厨房出来说菜齐了。于是老展宣布开席。
老展道:“今天是我60岁生日,也是我退休的日子,局里的欢送会下周开,所以今天没请外人。我16岁参加革命,一晃儿四十几年,有点心得想唠唠。
“这第一杯酒,我想说说我和我的家庭。咱展家祖居山东菏泽,乾隆二年山东大旱,咱这支老祖闯关东,一路上推着独轮车,携妻带子边打零工边讨饭来到龙城。爷爷死得早,爸爸兄弟六个,他是老幺,因为刚成年,分家后只得个一亩多地的菜园,一间住房、一间柴房、几只鸡、一条狗,家里日子过得很紧吧。妈妈19岁嫁入展家,比爸爸还大了6岁,那时农村家里需要用人,大媳妇进门就可以干活,所以都这风俗。妈妈人好强,一辈子辛苦操劳,一直到生我当天还在灶台旁干活。她是缠了足的小脚,站不稳,地不平摔了一下,所以我就早出来一个月,爸爸给我起名叫不平,其实指的是地不平,不是人间不平,教授,哈哈。
“我是独子,爸爸去世得早,妈妈一个人抚养我长大,非常辛苦。直到我15岁,能干体力活了,就去车站打工,负责给铁路员工做饭。第二年的一天,来了一辆国民党运兵车,不由分说把我抓了壮丁。火车开到了吉林,这支部队在四平战役时起义,加入了解放军。解放长春后部队直接开去解放海南岛,再后来到两广剿匪,家都没回又去抗美援朝。这期间整整7年我都没法联系上妈妈,直到我在朝鲜的立功喜报传到家中,妈妈才知道我还活着。要不是土改分给妈妈四块大洋、一只山羊、三件麻布衣服和半头牛(与另一家合用),妈妈是活不下来的。
“从朝鲜回来,转业后我被分配到公安局,也把妈妈从乡下接到了龙城。刚开始的主要任务是抓台湾潜伏等待反攻大陆的特务,后来‘文化大革命’发展到砸烂公检法,我说了几句不同意见,就被关了牛棚。幸亏之后公检法都由军分区武装部实行军事管制,有你秦叔照应,我没有受到太大迫害,落实政策以后还跟你秦叔配合,查清了一批冤假错案,平反了多位专家、知识分子。三中全会后百废待兴,但社会治安环境有些问题,1983年我临危受命,被提拔为龙城市公安局局长。
“我在查案过程中认识了老伴,随后你们三个陆续出生。生活虽苦,但我从没向组织张过嘴。公安局主要领导里,我们家最后上楼,住房面积最小。宏钧、宏翼结婚后都搬出去住了集体宿舍,因为家里住不开。在局里,我没对宏钧特殊照顾过,他立了功,我还打压他,不光是怕人嫉妒,更重要的是磨练他,男子汉不仅能建功业,还得能受委屈,这些我从没跟宏钧提过。
“这第一杯酒,敬我的妈妈、老伴,妈妈已经去世了,她为我上半生操劳,老伴为我、为这个家辛苦了30年。我虽然取得的成就有限,但为国家、社会、家庭都作了点贡献,这些离不开她们的支持,来,大家干杯!”老展说完,张罗大家吃菜。
大家吃了几口菜,垫了垫肚子,老展端了第二杯酒。“今天是我退休的日子,工作上可以盖棺论定了。这第二杯酒,我讲讲事业。
“我和宏钧是公安,保护公民安全。我理解安全有两方面意思,人没有危险应该是‘安’,没有损失应该叫‘全’。人没危险,不出事故,不被伤害,安定下来了,就会对生活感到满意,社会就稳定。人没损失,钱物财产不减少,反而有所积累,就会对工作有干劲,对未来有盼头,社会就会发展。过去我们饿肚子、没财产,吃饭是第一位的,对安全没那么重视。现在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安全就成了社会稳定和发展的重要保障。
“干了30多年公安,头些年是打土匪、抓特务,这几年开始,重点放在重大案件、社会事件、治安灾害等方面。我理解的公安工作,有人员、物体、技术三种安全防护手段,打击、控制、预防三种安全防范措施。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现在,我们的公安手段主要是靠民警,这几年逐渐出现防盗门、保险柜等物体防范手段,像银行、博物馆这样安全要求高的单位现在有的装了闭路监控系统,这类技术防范手段看来是今后的方向,所以我非常支持宏翼进入这种先进的产品制造企业工作、学习。在公安措施方面,这些年我们都是依靠警察直接打击、控制犯罪,这种主动出击的做法在社会动荡时期效果明显,但这两年我逐渐发现,通过监控、防盗报警等手段,可以更有效地预防犯罪。比如把小小几块钱的门磁提前设置后,门一开就报警,小偷没有不怕的,再就是闭路监控,摄像头一装上,立刻这一片的犯罪事件就少了。总之,我预计今后公安工作的发展将越来越重视技术手段和威慑性预防措施,宏钧、宏翼,你们有空琢磨琢磨我这句话。这第二杯酒,我就敬为之奋斗一生也无怨无悔的公安事业。”
展不平说完,转过头对诸葛达明道:“教授,我念书不多,班门弄斧了。”诸葛忙说:“您讲得精辟,预防措施对于安全,就像扁鹊看病一样,越早发现、及时治疗效果越好,这是防患于未然。另外,这几年社会知识更新速度明显加快,新产品、新技术层出不穷,未来技术的重要性不亚于经验啊。”
大家闷头吃了几口菜后,老展又举起了酒杯,道:“这第三杯酒,我就说说孩子们。咱老家乡下有句话叫‘富不丢猪,穷不丢书’,这是说有钱了,也别高高在上,很多事情还得亲力亲为,否则就要滋生傲慢、懈怠。穷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学习,多读书、多见世面、多交能力强的朋友,人才能进步,才能有理想、有事业,才能凡事想得开。”
(摘自《大道东流》,曹国辉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