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5月的一天清晨,在靠近板门店不到50公里的一个被战火毁坏的村庄里,背靠峭壁石崖的一栋石墙石片盖的屋子里,腰扎武装带、斜挎着手枪的昌武盘腿坐在炕上,嘴里抽着自卷的喇叭烟,两眼盯着眼前的地图。随着窗户不时发出的呼呼响声,他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窗户已经被油灯熏得油黑发亮,一束灰暗的光亮照在土黄的炕席上。用来挡风的牛皮纸糊在外头,从里往外看,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从外往里看,把脸贴着窗子也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室外正下着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正妖娆地飘洒着,软绵绵地落地后并没有很快融化,而是相互亲密地拥抱在一起。不多大一会儿,地上、房上、树上便披上了厚厚一层洁白的雪花。
看了一阵子地图的昌武似乎看累了,又似乎看出了名堂,于是将地图一卷扔到炕边,从枪套里抽出手枪,一边用浸了油的白布擦那把精致的左轮手枪,一边对递来一块干净旧布的通信员小马说:“他妈的,半岛这地方邪性得很哩,5月了还下雪,在我老家只怕是桃花杏花都凋谢了,可这个地方还下这么大的雪。”
小马憨厚地笑笑,说:“要不怎么叫半岛,气候就是不一样。”
昌武快速地将拆下来的手枪零部件装上,左食指轻轻一拨,左轮手枪的弹夹就飞快地转了起来。他感慨万分地说:“要是当年与日本鬼子打仗,我们能用上现在的武器,用上这把美制的左轮手枪,一定能够多杀不少的敌人。那样的话,倭寇们就不敢那么猖狂了。”
小马拿着擦得明晃晃的卡宾枪说:“那个时候的汉阳造是打一枪就得拉一下枪栓,射击速度太慢,你看人家美国鬼子造的卡宾枪,扳机一压,嗒嗒嗒地一梭子子弹便打了出去,报销半个班不在话下。”
昌武将左轮手枪装回枪套里,接过卡宾枪看了一眼,望着窗外说:“离停战协定签订不远了,再过上一些日子,我们就可以回国了,回国后你第一件事最想干什么?”
小马快言快语地说:“要是那样,第一件事就是娶媳妇。”
昌武端起缸子咕咕地喝了一大口水,说:“瞧你这点出息,就想娶媳妇生儿子。”
小马呵呵一笑,转身出屋时,迎面与刚从室外走进来的王指导员碰了个满怀。王指导员用手一拨,说:“快闪开,好狗不挡道。”
小马机灵地往门后一闪,王指导员进门就对昌武兴奋地说:“太鼓舞人心了,我们在金城攻防战中取得了重大胜利,这一次老美可能是要真正停战了,不甘心失败的李承晚南朝鲜政府也只得认输了。我们可是盼到停战的那一刻了。”
昌武身子一拧,屁股一抬,人就从炕上跳了下来。他跺了跺脚,问:“指导员,各班排评功评奖进行得怎么样了?让我看啊,我们两个就不参加了。”
王指导员深有感悟地说:“人啊,就是他妈的怪物!蹲在战壕里,就着凉水吃炒面都说真香,可是不蹲坑道了,有菜汤喝、有热窝窝头吃,却想着白米饭,甚至还想吃包子饺子;上战场时,只希望活着回来,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都庆幸自己命大,如今好好地活着,却想着立功提干。”
昌武一边扎腰带一边说:“人心不足啊!我虽说立功不少,可那些功都是长官,不对,是首长、是组织主动奖给我的,我从来没有伸过手哩。”
王指导员抓住昌武的口误开玩笑说:“旧军队过来的,总是习气难改,又叫上长官了。”
昌武不好意思地纠正说:“口误,口误。其实一个意思。”
昌武正准备往外走,一个人急急火火地冲了进来,正好与昌武撞了个满怀。昌武张口正欲训人,一见来人是团部的通信兵小侯,于是退后一步,问:“有紧急情况?”
小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团长拍桌子骂人了,命令你现在跑步到团部。”
昌武敏感地一把拉过小侯,问:“团长为啥子发火?”
小侯非常简要地讲了左团长发火的缘由:
“今天一大早,左团长要到师部去开会,出院门时见一个朝鲜姑娘正在与哨兵拉扯。团长就问哨兵是怎么回事,哨兵说他也听不懂朝鲜语,那朝鲜姑娘硬是要往院子里闯,用中文说要找张连长。哨兵给朝鲜姑娘讲,这儿不是连部,是团部,没有张连长。也许那朝鲜姑娘根本就没有听懂哨兵说的话,非要进去见张连长。
“那朝鲜姑娘长得可漂亮了,活脱脱一个典型的朝鲜美人儿。陪同左团长开会的参谋用朝鲜语对姑娘说,这儿是团部,没有你要找的张连长。姑娘这一次显然听懂了,正欲转身离开,却被左团长叫住了。左团长会几句简单的朝鲜语,他问朝鲜姑娘找张连长干什么?那朝鲜姑娘会简单中国话,她直截了当地对左团长说:‘战争结束了,我要跟张连长一道回中国。’志愿军入朝作战有很多禁令,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与朝鲜姑娘谈恋爱。左团长一见朝鲜姑娘竟然为你找上门来,大为光火。你知道,左团长一向对部队管理严格,对违反军纪的干部战士从不手软,从不搞下不为例,从不搞迁就照顾。第三次战役时,二营三连的一名司务长与一个朝鲜姑娘拉拉扯扯,他一声令下,让司务长进了挑夫班去改造。今天大清早出门开会,又遇上朝鲜姑娘上门来找你张连长,便命令我马上跑步来叫你,让你跑步到团部。”
昌武刚才还挺拔的腰杆变弯了,脸色像生铁似的青了起来。矮昌武半个头的王指导员说:“老张啊!与朝鲜姑娘拉拉扯扯可是禁忌啊!你要是有那个事,你就老实招了,态度好一点,以求左团长从轻处罚;如果没有那个事,你也就不用怕。”
(摘自《重生》,钟法权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