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你好,安娜》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发表出版数年之后,不仅能够被不断地阅读和谈论,而且还荣膺第三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在当下这一个快节奏的似乎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的时代,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如此一种情形,所充分说明的,正是作品思想艺术品质的优秀。事实上,只要是关注蒋韵文学创作的朋友,就应该能够感觉到,或许与近些年来迭遭周边亲人各种生活变故,对人生本质有了更为透彻的理解和把握有关,作家晚近一个时期的作品,较之于此前的作品,在保持其原有艺术品格的基础上,更是显得拥有了某种沉郁顿挫的精神底色。无论是长篇非虚构作品《北方厨房》、中篇小说《我们的娜塔莎》,还是这一部《你好,安娜》,这一特色都体现得非常明显。
阅读《你好,安娜》,留给我最深刻的一种印象,就是作家对时代与社会的书写与批判、对人性世界的深刻揭示与穿透。小说标题中的“安娜”,是作品中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她之所以被命名为安娜,与她那身为大学教师且酷爱俄罗斯文学的父亲知北紧密相关。关键的问题是,尽管知北自己已经因为这一情结的存在而在畸形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惨遭劫难,然而,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个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是,即使是在那个以禁绝思想为突出标志的政治畸形时代,即使采用了这样一些断然的措施,但文明与思想的种子却依然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不绝如缕地传沿下去。尤其是在如同安娜这样一些特别热衷于阅读的青年人中间,这些所谓的“毒草”似乎有着天然的巨大诱惑力:“它们潜伏着。在城市,在人间,在各个隐秘的角落,这里那里,东西南北,散发出独特的气味,等待着发现它们的鼻子和眼睛。”直截了当地说,“它们诱惑着如安娜一样的少男少女”。对这些“毒草”感兴趣的,之所以会是如同安娜这样的一众少男少女,乃因为青年人不仅思想最为敏感、活跃,而且有着极强烈的求知欲和叛逆性。既如此,尽管有着自己父亲知北这样的前车之鉴,但到了安娜他们,也即后来所谓的知青这一代,虽然面对着的是如同“文革”这样一个思想上更加万马齐喑的特定历史时期,但他们却仍然对知识与思想充满了渴望,仍然在千方百计地设法阅读所能搜寻到的各种禁书。这一方面,一个典型不过的例证,就是素心与彭承畴的交往过程中,彭承畴是如何给素心借书看的。其实,回到“文革”当时,拥有类似阅读禁书经历的,绝不仅仅只是素心与彭承畴。他们两位之外,肯定也会包括安娜、三美以及三美的姐姐凌子美她们在内。就此而言,素心也罢,彭承畴也罢,或者,安娜与三美她们也罢,全都可以被归入到一类人的行列之中。从所谓代际划分的角度来说,以上这些少男少女,都可以被归入到所谓的知青一代之中。而蒋韵在长篇小说《你好,安娜》中所集中书写展示的,其实也正是素心、安娜与三美他们知青这一代(请一定注意,此处“知青这一代”的表述,主要是从年龄的角度来说的,它的意思是,不管是不是有过做知青的实际经历,只要年龄与知青相仿,那就可以被笼统地称之为知青这一代)的苦难命运,或者说是他们一代人的精神史。
具体来说,构成了小说叙事焦点的核心物事,乃是知青彭的那个可以被看作是文明与思想之象征的笔记本。因为这个笔记本所发生的作用过于巨大的缘故,所以,蒋韵小说所集中讲述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不妨被简洁地描述为“一个笔记本所引发的人生悲剧故事”。借助于这个笔记本在彭承畴、安娜、以及素心三位朋友之间的复杂迁移过程,蒋韵试图表达的就是安娜之所以会把彭的笔记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还重要,根本的原因乃在于一种爱情力量的存在。正因为彭把笔记本托付给安娜,意味着他对安娜的倾心相爱一样,安娜在素心把笔记本被抢夺后的痛不欲生,反过来同样也意味着她对彭爱情的坚决。安娜觉得笔记本的意外被抢夺,不仅意味着自己的第一次失信于人,而且更是辜负了自己与彭之间的真诚爱情,所以,不仅由此而产生了强烈的罪感意识,而且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赎罪,才最终万般无奈地选择了那样一种真正可谓是万劫不复的自杀行为。一个美丽的青春生命,就这样以自戕的方式香消玉殒了。究其根本,安娜其实是在以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来为自己无意间的错失赎罪。是的,倘若套用蒋韵一种习惯性的表达句式,那就是一种人性层面上的“罪与罚”的沉重命题,就这样,伴随着安娜这样一个美丽少女的香消玉殒,猝不及防地横亘在了广大读者面前。
但千万请注意,以安娜的自杀而得以凸显出的“罪与罚”,也还仅仅只是作家思考表达这一重要命题的开端。关于此一命题更加集中与深入的思考与追问,乃体现在与笔记本紧密相关的另外一个人物素心身上。安娜根本就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自杀,竟然把“罪与罚”的沉重命题传递到了素心身上。按照心存嫉妒的素心的设想,笔记本的真相肯定不会一直被隐瞒下去,所以,她才会说出“哪怕只有几天也好”的这样一种料想。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自己这次所遭遇的安娜,竟然是个如此刚烈的女子。头一天得到笔记本被抢夺的消息,第二天就自杀了。就这样,在勇毅刚烈的安娜选择了以死谢罪的自杀方式之后,她也就把一种强烈的罪感转嫁给了曾经刻意欺瞒的素心:“她好干脆利落。她好杀伐决断,她才不愿忍受折磨。她利落地杀死了自己,然后,让我堕入人间地狱。”“此生此世,我将负罪而行。”“我既不能抬头看天,也不能低头看我自己,这么脏,这么坏,这么恶毒,这么罪孽深重。可还得活着。活着,忍受着,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回来,把那个夺去了安的生命、夺去了我做人的全部尊严和幸福的东西,一个我生出的怪胎,交给它的主人。”什么是人间地狱?在安娜自杀身亡后素心所艰难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就可以说是难以自拔的人间地狱。对于如此一种由素心的刻意隐瞒所导致的强烈罪感,以及由这罪感而进一步导致的人间地狱的形成,蒋韵在小说下部曾经借三美的一番愤激话语以及素心随之而生出的心理活动而做出过深度的揭示。首先是三美发自肺腑的一番愤激之词。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对隐瞒真相毫不知情的三美如此一番言论,马上在素心心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巨大波澜。与此同时,三美的一种自我剖析也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不管怎么说,在这场由一个笔记本所引发的人生悲剧中,三美作为传话者也不能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没有她那其实无心的“挑拨离间”,素心对安娜一种强烈的嫉恨心理或许就无法形成。倘若缺少了这种嫉恨心理,安娜不可能自杀身亡,素心也不可能永堕人间地狱。也因此,在意识到三美罪感存在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正如同一种可怕的嫉恨心理导致了莎士比亚笔端《奥赛罗》悲剧的生成一样,素心与安娜她们人生悲剧的生成,从根本上说,也是人性中的嫉恨心理作祟的缘故。尤其是在好友三美通过小说《玛娜》的阅读而最终窥知事实真相之后,原本就在心理炼狱中苦苦煎熬的素心,就更是堕入了万丈深渊。事实上,也正是从安娜自杀的那一天开始,有着强烈罪感意识的素心,就开始了一种自我惩罚的赎罪方式。那就是,从此之后,她再也无法开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一点,自有素心那篇看似虚构实则纪实的《玛娜》为证。借助于看似子虚乌有的小说样式,素心(笔名为安娜,请注意,即使是安娜这一笔名的坚持使用,所凸显出的,也是素心的一种自我惩罚意味)所真切道出的,正是自己当年因为刻意隐瞒真相而致使安娜自杀身亡的隐秘故事。依我所见,蒋韵之所以要把关于“玛娜”的由来这一部分专门放置到作品中的《玛娜》这一非虚构的小说文本中来处理,实际上也正是为了将其从素心这一个体的故事中超拔出来,赋予其一种普遍的象征隐喻意味。这样一来,作家对人性层面上的“罪与罚”这一深邃命题的思考与表达,也就不仅仅是针对素心一个人,或者安娜她们知青一代人,而是针对了整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