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作家蒋韵的作品，出于信赖，从一堆书中特地挑出来阅读。许久不曾看到这类气质的小说了，读完迄今不能忘怀。哪类气质？它让我想到舞台上的《麦克白夫人》。

“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这是什么手！啊！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这些曾经耳熟能详的台词，通过戏剧演员的生动阐释，把麦克白夫人纯洁美丽的面庞下潜伏着的欲望、残忍和罪恶，痛快淋漓、毫不留情地揭披在世人面前。古典时期的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对人性的表象与本质进行的揭示，到了19世纪，就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罪与罚》，这部长篇小说是作家在对俄国当时社会阴暗面、复杂性以及人性内在善恶的长期深入观察基础上，对人性和悲剧根源进行了深刻全面的解剖，因此也被称为“一个罪犯的忏悔录”。《罪与罚》某种意义上成为现代心理小说写作的滥觞，通过描写内心世界的激烈斗争，对人性进行探索，这种既讲究写实深描又追求哲学探索的小说写法，对于后世作家包括我国当代作家影响很大。

没错，《你好，安娜》就是这样一部承继优秀传统、具有典范意味的现代心理小说。小说人物生活的年代从半个多世纪前开始，故事的发动机是因为一本具有特殊意义的笔记本的丢失，看起来是一群少女少男——主要是少女们——的青春萌动、情感纠葛，探讨忠诚、信仰、爱情、友情以及欲望、谎言、嫉妒等各种源自内心世界的幽微表现。

《你好，安娜》是一部20万字左右的小长篇，乍一看，可以归在爱情小说或青春小说一类。爱欲是统率一切的发动机，它荡起了这些年轻男女的生命的浪花。人是情感动物，爱情是重要而丰富的情感，人类社会的许多活动都由此激发、派生、推动。“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青春与爱情是好伙伴，它象征着人类社会的繁衍和希望。青春的爱情，绝不同于被权利和责任规约的婚姻，不同于饱经世故、惯于拿捏的中年人的“客厅”情感，更不同于惨淡经营、最后一搏的“黄昏恋”。一方面，青春的爱情不计后果，它真挚、冲动、勇敢、少功利，另一方面，它脆弱、无力、支持少、往往无疾而终。《你好，安娜》讲述的就是一段特殊到令人震颤的青春期的爱情以及友情和亲情，它的特殊在于，整部小说的语言气质纯净、清灵，人物的命运和故事的过程其实质却残酷悲哀。因为一个少女对另一个少女的嫉妒，导致了死亡、失踪和分裂的极端后果。残酷悲哀的缘由是复杂人性，甚至是能被体谅和默认的人性的本能。这就导致安娜的自杀，除了素心是始作俑者，三美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谋。

少女安娜只在全书前三分之一存活，然后她和她的自杀就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在她的发小和男友的生命中烙下无法磨灭的深印。安娜答应为男友彭承畴保存一本写有小说的笔记本，笔记本却被女友素心“不小心弄丢”了，来自于信任的伤害是如此惨烈，单纯的安娜以自杀来自罚。笔记本被素心悄悄地藏起来，却对安娜报称“丢失”，起源于嫉妒、报复和女孩的小心眼的这个谎言，看起来是如此自然，在特殊社会背景下却又如此残酷、无情以致罪恶，它不仅导致一个花朵般的生命毁灭，此后也几乎改道了所有与此有关的人的人生命途。素心自此背负了沉重的心灵的十字架，三美被内疚和痛苦包裹而选择了自我放逐，彭承畴看似刻意地回避却始终无法遗忘。青春年少，爱情是纯美的，也最能引发人的本性和本能的的动力。因此，古今中外青春和爱情都是文学永远青睐的题材，常写常新，常能打动人、荡涤心灵，并让人难忘，但写好真难。《你好，安娜》题材不讨巧，但写得如此出彩出色，像一部青春的“圣经”，让曾经经历过青春的我们为此停驻。

所以，这部小说同样是写青春和爱情，但绝不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也不是《傲慢与偏见》。生活的日常是误会消除，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傲慢与偏见》是关于青春少年日常化情感的经典写作。《你好，安娜》总体上是一部具有青春特质的青春的悲剧，小说选择以三美的视角展开叙事独具匠心。对于四五个少男少女在他们长辈的照拂下经历的既微妙又真切、既美好又残酷、既浪漫又感伤的情感故事的描写，是从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视角开始。三个好友中，如果说，安娜是“只有死于青春，才能留住它”，素心“只有罪恶，才能使一个人脱颖而出”，三美这个无意间的同谋，却因为这场事故性情和人生发生“大变”。由三美这样一个有爱憎是非的女性视角开始的心理叙事，充满了感伤色彩。

读《你好，安娜》不忍快读，因为它的悲剧感让人咀嚼，此外，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快餐，而是文字和文学的正餐，没法像吃果冻一样吞下去即可，它吸引我们慢慢品味。小说的文字是那么清丽、雅致，甚至有趣。所以，这部小说对我来说，既不快读，也不慢读，是偶尔会停顿、需要思考但不会停息的那种读法。小说从情节上看简单极了，无非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个因爱情而盲目和痴狂的少女，就是窃取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整个余生，被罪恶感所折磨和惩罚，陷入深渊。”小说也几乎没有生难僻字，没有舌灿如莲，除了几封书信有点抒情，整个小说都是在平静地叙述几个年轻女孩的一段伤感的往事。这个伤感的故事，既包括朦胧炽烈的爱情，也包括无望的单恋，包括青春期敏感脆弱的友情。故事线头不多，有矛盾，但不是外在的冲突，而是心理隐秘的起伏，甚至也不复杂，但解决的方式却决绝、剧烈。整个叙事单独看好像很简单，连在一起，句句不多余、有深意，像青柠一样滋味绵长，色泽却清淡。这真是蒋韵的笔力，自自然然，仿佛是家藏，信手拈来，却包浆深覆。

如今能够写好心理小说的作家历历可数了。这么说，不是对于小说叙事艺术高低的臧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每个时代都应该有多种艺术探索。《石头记》手抄本争相传看，网络段子手也风靡风行，这是叙事艺术丰富性的魅力。大家的心理学专业知识越来越多，但能写心理小说的作家越来越少。光有心理学知识不够，写好心理小说的前提——其实也是所有小说写作都应具备的基本前提，是对于人类社会的内外在世界具有广泛深刻的了解和理解。人的内心世界既是对外部环境的反应，也是造成外在行为和事件的动力，因此，心理小说要写人的内部世界，首先必须了解外部世界。了不了解外部世界，是对一个作家的观察力和思想力的考查。观察力还好说，真有思想力的作家是太稀罕了。作家有思想力，作品才会有思想，有持久和深层阅读的可能性。思想是公平的，不唯男女，不唯老少，不唯强弱。思想又是无情的，有或无，高低立现，决定了一部小说的最终份量。

好小说触动灵魂，并让人不断咀嚼。据此，就更显得蒋韵这样深藏功名的作家之难能可贵，也能明了《你好，安娜》这部花城出版社两三年前出版的长篇小说让人们愿意一读再读的原因。

你好，蒋韵，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