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一生痴绝徽州梦

□杨庆祥

说来惭愧,我出生于安徽安庆的一个小地方,讲一口不标准的安徽普通话,这么多年来,却很少写下关于安徽的文字。我们这一代人,成长期正好是90年代的全球化,我年少时候的梦想,是离开故乡越远越好,“好男儿走四方”,最好是走到天之涯海之角。不过奇怪的是,40岁左右,开始做关于故乡的梦,真切又频繁。有一段时间我在北京老是梦到大湖边的往事,竟然比自己正在进行的日常生活更清晰可感。我有些惊奇人性的心理结构,也隐约意识到故土对于一个人的分量。以前不理解荷尔德林为何在疯癫之前要徒步千里赶回故乡,现在觉得那是一个命定的选择。原籍安徽的诗人海子,平生最爱的诗人就是荷尔德林,也许不仅是在诗艺,也在命运的层面找到了某种亲缘,海子最后归葬家乡,如赤子重回母亲的怀抱。在南下北上的高铁上,我读完了刘琼的散文集《徽州道上》,又一次勾起了我的故乡之思,不过相对于我那些缥缈的梦而言,刘琼的文字给我复原了一个更富有历史纵深,也更具有人文情愫的“徽州故乡”。

《徽州道上》开篇写查济和桃花潭,桃花潭因为李白名扬天下,查济却一直寂寂无名。桃花潭我自然是去过的,一群人乘舟泛潭兴高采烈,我却暗自惊心,因为不知道那千尺深潭下面通向何种幽暗的世界?刘琼用查绛的诗歌“武陵深处是谁家”引入,写皖南“学堂”的政治经济,写“桃花潭”和“桃花源”背后的残酷历史,写鱼梁、浮梁这些地名的文化源头,最后以“文人痴梦”作结,文章一气呵成,刚柔并济,既有个人的观照,又有历史的地基。另一篇《环滁皆山水也》,把欧阳修的名句巧妙地加入了一个“水”字,境界大变,写欧阳修,写醉翁亭,写“酿泉”和“让泉”的文字官司,又写鬼柳和环滁茂密的水系,最后荡开一笔,从西北的兰州回望徽州,“回首,原来还是家乡最美、最好”。前面都是一派恬淡的婉约,最后这一句如断语惊人,在一种戏剧性的比对中写出了对家乡的挚爱。《到安庆》是我最感兴趣的一篇,我知道刘琼是芜湖人,芜湖和安庆,曾经是安徽的双子星座,一个曾经是安徽的首府,是文化和政治的中心;一个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是经济的重镇。《到安庆》没有选择从人文历史着手,因为这些对读者来说太熟悉了。文章从安庆的雨写起,然后写安庆的性格,绵柔其外,刚烈其内,当然也有一种大户人家见多了世面后的宠辱不惊。其中又插写了一段自己少女时候坐错船的小故事,有另一个时代的天真和趣味。文章的结尾“贵池的东面是铜陵,然后是芜湖,铜陵的西面就是安庆”,是地理,更是诗。

除了上述三篇,《徽州道上》还有《泗水流,静静流》写泗水的历史人文,《兰生幽谷无人识》写兰花的平凡和高洁,《忙踏槐花犹入梦》写植物、语言和人类的共生共情。篇篇皆有匠心,篇篇皆是真情。书是白色封面,有一道水墨的飘带,质朴素雅。开本小巧,尤其适合带在旅途之中,读上一篇,望望远方,故乡是回不去了,但是,故乡却可以写下来,而且可以写得“又痴又绝”。

2023-04-19 □杨庆祥 1 1 文艺报 content69596.html 1 一生痴绝徽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