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读诗的季节。物候回暖,万灵复苏,陈旧的枝干上萌发新绿,引人情动,阅读《趣说人间好诗词》(后文简称《趣说》)的过程便是这样一趟春日之旅:看旧景中孕育出新美,从古典诗词中汲取新生的力量。
这是一本思考有新意、表达有温度的古典诗词鉴赏文集。作者史双元在书中撷英拾萃,择精妙高绝之篇,用幽默风趣之笔,讲述诗里词外的动人故事。全书谈诗论词如春雷乍响,点破“一字千金”的名篇中“惊心动魄”之情;又如东风拂过,用新锐的解读视角助使古典诗词的枝头抽出新生之芽;亦似春雨绵绵,笔下文情并重,美的文辞与美的情感共同滋养读者心灵,“润物细无声”。
用共情勾连起古典与现实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情感是支撑起中国古典诗词之树长存的主干。《趣说》开篇便定下写作的基本原则——“言之有情,贴近古人,同情共鸣,以有温度的表达转述古人心思。”
情感是古今共通的,但动情的契机往往随着时代的转变而有所不同。对解诗者来说,解诗近似于“翻译”,把古之生活、观念翻译成今之现实,使读者闻之亲切,其中自然也包括“翻译”这种已发生转变的契机。《趣说》显然注意到了这种“翻译”对读者是否能产生共情的作用,书中随处可见巧妙的“翻译”。孟郊写《游子吟》以歌母爱,诗中远游在即带来的骨肉分离之情和慈母灯下补衣的辛酸场景是古人共鸣度极高的元素,放在交通发达、信息便捷的现代社会却难免稍显褪色。《趣说》高明地避开赘述诗中正面描写的远游与补衣,而是从孟郊本人的生平经历入手,详写孟郊屡试不第的落榜生涯。高考落榜的苦闷、邻里乡亲怀疑的目光,都是今人也常感同身受的处境。如今见到补衣的机会少了,《趣说》描绘的那副铩羽回家,只有母亲不问成败、安慰落榜子女的场景却更为普遍。由此,诗中母亲的“意恐”才更能令人读之动情,莫不垂泪。
在碰到另一些以意境见长的诗歌时,这种技巧性的“翻译”便不如更直接的文字渲染了。刘勰道:“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披文”不精,则“入情”不深。《趣说》便采用最直接的文本细读法,用诗人的第一视角将诗词化作一篇美文,用诗意的语言阐释诗意的情感,也即书中自言“言之有文,以美的文辞传译美的诗词”。读刘邦《大风歌》,恐常人难近帝王之心,书中从刘邦回乡写起,截取刘邦大宴乡亲的历史场景,细致入微地刻画刘邦在高台之上的所思所感。帝王之情,一句一顿一转,起伏之间,层层渲染,帝王搅动风云的壮志豪情尽在其中。“此时此刻,风起云涌,山河辽阔;日月星辰,群臣拱卫;天下之大,我居其中;驾驭海内,舍我其谁!”读之如同身临其境,似乎目睹刘邦击筑高歌之景,气之所感,情之所动。
《趣说》并不死板,在勾连古典与现实的过程中,它因篇而异,灵活地采取“现场还原”“古今对读”“穿越式阅读”等带有创新意义的赏析模式。这些模式在书中被作为一套成体系的理论提出,又在之后的赏析实践中大获成功。《春江花月夜》的安宁怅惘、《琵琶行》的失意愁怨、《江雪》的孤绝岑寂……在重寻古典诗词之美的道路上,共情使读者透过千年不变的文字,触及诗人依旧鲜活温热的灵魂。正如钟振振评道:“情共古今,原来你与一首诗、一阕词的距离如此之近。”
看旧景中孕育出新美
作者史双元无疑是勇敢的,他不避经典,所解诗词不乏诗评早已盈篇满籍的名作,但书中观点仍颇见新意。这就使阅读本书的过程如赏春日佳景,当看到旧日老枝上长出新芽,心中涌动的不仅是惊喜,更有感动。
嫦娥能被塑造成多少种形象呢?千百年来,嫦娥与万千宫妃贵妇共用同一张面孔,永远忧愁、悔恨,郁郁不乐,正如李商隐笔下的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趣说》把嫦娥从压抑被动的处境中释放了出来,用勇敢、反叛、孤傲武装这位女神,称赞她为“中国的娜拉”,肯定并歌颂她那石破天惊的出走。神话是虚无缥缈的,既然人人都能为嫦娥涂抹上色彩,她为什么不能是代表着力量的女神,为什么不能是所有遭遇不幸的妇女之榜样呢?从这一刻起,嫦娥形象的内涵再次变得丰满鲜活,焕发出新的生机。中国古典诗词的内涵是丰富的,但这种丰富并非一成不变,若没有女性主义新思潮的东风来唤醒,嫦娥依旧沉睡在旧时代的深闺里。唯有解诗者主动用新思潮重新审视古典诗词,发现适于新时代的精神价值,才能使诗中人、诗中事经受一代代读者的考验,成为一代代人的精神养料。
老树抽出新芽,离不开成长过程的蛰伏蓄力。古典诗词中的新美,本质上植根于深沉广阔、积淀厚重的中国文化土壤。嫦娥之所以可以是反叛的,在于奔月神话的基本框架便是挣脱束缚、追求自由,这则神话本身便是我们弱小却勇敢的先民在对抗大自然时发出的呐喊。发现新美,必要对中国文化有着极为精深的研究。研究愈深,古典诗词之美愈加动人。乍读《元日》,可感诗中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的欢乐美好氛围。若了解诗人生平、历史背景,也能读出王安石借春节新旧交替的气象抒写对革新政治的坚定信念和热切期盼。《趣说》则更进一步,以《元日》为切入点,窥见中国文化的再生能力和中华民族相信逢凶化吉、绝处逢生的积极乐观情感。在术数流行的时代,祖先们将民族困难时刻的记忆归纳整理而系之于双重奇数的日子下面。尔后,祖先们并未选择恐惧、躲避这些“重单”日,而是燃放爆竹、划起龙舟、登高采菊,用喜庆、热闹的活动冲淡这些日子的不祥意味,把痛苦转化为祥和,把恐惧转化为向往。这种奇妙的民众心理,便是独属于中国人的“超能力”,《元日》因此而增添一份坚韧之美。
诗词鉴赏是需要从旧景中发现新美的工作,但绝非为出奇而出奇。《嫦娥》的反叛与时代精神吻合,《元日》的坚韧被当下的我们所需要,从古典诗词中,我们汲取到了真正有用的精神力量,这才是今人再读古诗的缘由。叶嘉莹谈解诗道:“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读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史双元《趣说人间好诗词》的解诗正是这样的一种“再生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