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月桂井

■龚万莹

月桂生于春天。

岛上都知,婢女名里带花。月桂的阿母不得主人家保惜,生孩时过身,埋在荒园,墓碑拢无。婢女之女,仍是婢女,与后院鸡鸭无异。

月桂年幼就在灶角帮忙。她手脚有力,一屁儿大的小孩,随手挥硬斧劈柴。她常甩开鞋,四脚并用爬树,摘枇杷和山核桃。厨娘笑说她该叫爬山虎,四只脚爪如钉。主人家山后的荒园,深处有井,常有些鬼话传言,人都不肯去。无奈老主人偏爱那井水做的豆腐,月桂常去取水。她自小胆大,笑嘻嘻说要真有魂魄从地下逃出,说不定就是她阿母。

下午,月桂又去打水。雨后,酢浆草覆满荒园,爆出一颗颗金亮的黄花。月桂照例坐井边,偷吃摘来的珍宝果,心里却是对着埋在地下的阿母说话。“阿母啊!”她突然听见井中叫声,扭身观看,却忽略了井沿滑腻的青苔。扑通,她跌入井中。她看见气泡,莹白粉末,被拧下头的整朵花,还有洁白的鹅黄的浅绿的碎花瓣。她在水中沉坠短短一瞬,抬头,见上方有张女童的脸正痴望水中,露出笑容。她赶紧上浮,忘了自己究竟如何出井,只是手脚都冒血。离水时,衣物被井拽长,像透明冰凉的裙摆。她想起失踪婢女的传说,开始学会了害怕。可不久,夏日的白色烈阳暴晒她,把她晒干。她仰脸,见日头像淌出荣耀的眼睛,便卸下恐惧,打水回去。

返回后,月桂见满屋白幡,才知老主人已过身,死于一颗没咽下的龙眼。不久,月桂有了新主人。

两年后,少女月桂再次跑到荒园。她匿于井内,井水齐腰。日头将落,月桂心内也稀微。她知影,婢女一人一款,运命不同。月桂遇到过莲花和阿梅,她们都被主家像契女儿一样惜命命,但月桂的新主人却是个老色胚,疯猪哥。她这样说的时候,身边的婢女阿姐们都赶紧捂她的嘴,可阿姐们的惨声后来是捂着嘴也要从身体里裂冲出来,她们的身体是又呕又咳也要迎来漫长的变形。很快要轮到月桂,月桂却不愿。她不愿,她要逃。

月桂钻入井内,才发现右手毫无气力,细看,应是脱臼。她从井里上望,想,死人在深深的地里也如此向上张望吗?她在这,离阿母更近了,她开始依恋这井,像一个稳妥的怀抱。她熬着,一天里变换的是烈日的光,夕阳黄光,月光与星光。她手脚冰凉,额头却发烫。她死拽绳索,等主人确认她的消失。但她也懂,自己是憨憨凶,这岛这么小,又能去哪?怕连船都没摸到,就被抓回去了。她感觉身下有暖流,血液上浮,像一颗颗虎莓缠绕她的腰。哦,这就是经血。她身躯一阵阵儿寒。

月桂有些困意,微阖眼。半梦半醒间见一长发妇人,背对她,细声唱歌:“五月杨梅红贡贡,六月莲藕……”她不惊骇,反觉这声线熟悉,带暖意。睁眼,头顶竟有位面如土色的老妇向她扑来。她连喊叫都无力,像只青萝卜被连根拔起。

出井,月桂仰躺在荒园草地,耳际是嘈杂人声。过了许久,她才辨认出完整的句子:“孩子免惊,从此你不是婢女,而是院生。”她定了神,才发现救她起来的不是老妇,明明是位眼中含清光的青年。他把外套披在她的湿衣上,然后见众人拥着她,就退到一边,安静站着。她被抬走时,再回头,看树下的他。树枝在他脑后散开,像干瘪的光环。

阿姐跟月桂说,岛上成立了婢女救拔团,一切婢女只要投靠就得自由,过往主人不得讨要。月桂出逃后,她的阿姐们投靠了救拔团,让人来找她。众人寻索一阵,才想起荒园古井。当晚主人前来讨月桂,可三百名志工持棍棒在救助所门口相迎,硬是不让别人带走她。月桂偷望,见早时的青年也在队列中。

月桂学东西快。大多院生都学纺织,唯独她一心要当助产护士。学成入院时,已与青年相熟。一日台风天,月桂听满屋是风的声音,数十扇木门被冲开又关上,沸水般躁动。她向窗外望,那青年冒着大风在木瓜树下等她,全身的布料都鼓胀飞舞。她笑,让他紧到屋内避雨。他却红了脸,说要出去走跳,在岛屿间做生意。月桂不放心,这样土直的人,会做什么生意哦。青年却轻拉月桂的手说,我会好好赚吃,到时买个新房跟你结婚。说是如此,青年却失去音讯,五年来死生不明。随后传来消息,他在对岸中枪,死在外地。月桂有些悔,码头上只说再会,没说几句心内话。她早该跟他说,心爱的,紧返来与我作伴。

那时岛上起战火,月桂全心投入在医院。她常在孕妇产难之时迅疾出手,或是调整胎位,或是辅助使力,转危为安。待产孕妇的身体,是逐渐展开的肥厚木棉。掏出来婴孩的皱脸,紧闭的花苞。开嗓啼哭,春天抽芽。一次在炮火里,孕妇本就有伤,丈夫已死,妇人产女后气绝凋亡。月桂于是收养亲自接生的女孩,起名阿香。她说,我决定爱你了,此后永把你放入我的心肝底。

多年后,荒园改建成医院宿舍,月桂带阿香入住。月桂发现井水渐枯,那时她已中年。一个有星无月的暗暝,月桂已绝经数月。半夜燥热,她到井边,想起少女时躲藏的经历,临时起意,竟徒手爬入半枯的井中。内里沁凉,月桂顿觉舒适,有种回复年少的感觉。她长发披散,轻哼起孩子在学堂新学的歌:“五月杨梅红贡贡,六月莲藕水中央”,这是她第一次唱,却有种熟悉感,这首新歌在往日似曾听过。她感觉背后有人,回头,无所得。出井,月桂下体酸涩,像是一个小人儿以尖利的手脚爬出她身体的管道。低头下望,发现月事复临。

一天天过,一年年老。大半座岛的孩子,都是月桂接生的。

女儿阿香结婚搬走,月桂还住在老厝,井已废。她想起彼时对井上老妇面庞的恐惧。想如今,她也如此了。镜中脸与那老妇如此相像,或许老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她偶尔想起爱过的那位不老的青年。他饱满的迅疾的死。她松颓的漫长的死。不应有恨。他离过去更近,自己离过去更远。

一个周日,阿嬷月桂做完礼拜回家,看见众人围着废井,说有人跌死在井中,却没人敢下去。警察来了,可惜井口细小,下不去。阿嬷月桂二话不说,腰际绑绳,入井捞尸。刚入井中,她看见的是位瑟缩少女。她伸手抱住女孩,拖出井。到了井外,她抱的倒是具成年尸体。她记得,在井中捞起的,分明是年少的自己。回忆、时间,许是暗中偷做了手脚,但都不计较了。月桂的年纪,让她不至于狂傲地认为是自己救了自己。她心想,井是一段细窄道路,以奇迹的交汇来引领她的生命。

不久后,那井被炮仗花的藤蔓灌满,崩裂。女儿阿香再回家时,觉得奇怪,炮仗花倒真把井给炸了。月桂却说,日头之下无新事。

三日后,月桂突发脑溢血。暮色四合,黑暗给世界安上了盖子。昏迷中,女儿阿香哭着叫她再坚持,再多几天,就会见到她未来的孙。月桂睁眼,细声说,免忧心,我见过。阿嬷月桂最终在春天离去。井虽毁,岛上人仍把那旧居唤作月桂井,以纪念她。

月桂选海葬。安排妥当,已是另一春天。阿香一边抛掷骨灰和鲜花,一边高喊:“阿母啊!”阿香的女儿,伸出稚嫩小手,学她的样子,也抓花朵抛掷入海。阿香转身抹泪,回头却见女儿痴望水中,露出笑容。

阿香也朝水中看。一无所获,唯有繁花。

2023-04-24 ■龚万莹 1 1 文艺报 content69716.html 1 月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