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文学期刊的个性与生命

□林 森

不同的文学刊物,跟不同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性格。这种性格的形成,来自创刊时定下的方向与宗旨,来自一代又一代编辑留下的传统,也跟某一任社长、主编有很直接的关系。《天涯》也是如此,在逐渐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自己的面目与性格。《天涯》的前身为1962年海南行政区创办的《征文之页》,1972年更名《海南文艺》,1980年更为现名《天涯》……1996年,韩少功担任海南省作协主席,对《天涯》进行改版,把一个地方性质或者说带着某种内刊面貌的《天涯》,办成了跨文体类型的文学杂志,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

在1996年改版之前,《天涯》编辑部内部有过一份《〈天涯〉杂志编辑设想》,其中就鲜明地提出:“改版后的《天涯》力图成为一份具有道义感、人民性与创造力的文学文化刊物,致力于历史转型期的精神解放和精神建设。”还提到:“它仍然以小说、散文、诗歌为主体,同时注重继承和发展中国杂文学即大文学的传统,注重培育和保护各种边缘的、杂交的、新异的文体。它支持作者们对传统的文学样式予以革新和探索,与此同时,文学家的非文学关注,非文学家的文学参与,作为文学外延和纵深,亦将在这里获得充分的版面。”这份“设想”中提到的“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成为了《天涯》的办刊宗旨和内在精神气质,一直被后来的编辑所秉持;对文体边界的拓展也落实在《天涯》的专题策划和编辑实践之中。可以说,后来的《天涯》基本上完成了“设想”里的规划,并在一代又一代编辑那里得到传承与发扬。改版后的《天涯》的英文译名为“Frontiers”,既意为“边缘”,也代表“先锋”……这自然也是主持改版者的寄望。

主持改版的社长是韩少功,主编是蒋子丹,在后来的文章中,他们都很清楚地表达过,《天涯》之所以以这样的面貌登场,既有外部的因素,也有内部的缘由。外部的是:《天涯》地处建省不久的边缘省份,根基浅、稿费低,要和很多传统名刊抢小说(基本上所有文学刊物都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毫无竞争优势,那不如做其他刊物做不了的事。内部的是:主持改版的韩少功,本就一直在进行文体边界的探索,和《天涯》改版几乎同时进行的,是颇具文体创新的《马桥词典》的创作(《马桥词典》发表、出版于1996年,和《天涯》改版同年),韩少功在编辑、创作上,都力图突破局限、拓宽边界。在这样的外部、内部作用下,改版后1996年第一期,汇集了史铁生、叶兆言、叶舒宪、米兰·昆德拉、张承志、李皖、苏童、陈思和、南帆、格非、韩东、韩少功、蒋子龙、薛忆沩、戴锦华等名家,全豪华的阵容,“作家立场”“民间语文”“艺术”等呈现思考性、民间性的栏目占据大篇幅,成了《天涯》最大的亮点。这样的阵容、这样的编辑思想,并非改版后的独一期,而是延续了下来,编辑们以“把每一期都当成创刊号来办”的激情在编刊。

改版后的20多年里,在大多数文学期刊都以几个中篇小说、几个短篇小说搭配几篇散文而变得面目越来越模糊之时,《天涯》的思考性、前瞻性、策划性,一直在延续和强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涯》的编辑要比很多文学刊物的编辑辛苦,这种辛苦体现在不以小说为内容主体后的吃力不讨好,更体现在努力思考现实本身所需要承受的目光。在我看来,《天涯》不仅仅是优秀作品登台亮相的平台,更有某种整体性——就是说,在编辑《天涯》的过程中,我们特别注重话题的引领、作品的搭配所营构的整体性,各栏目之间、各文章之间,互相呼应、彼此关联。以《天涯》2020年第5期(9月出刊)为例,在编这一期时,编辑部也清楚“后疫情时代”的到来尚言之过早,可疫情所带来的某些生活方式的改变,或将延续到疫情之后;因此,我们策划推出了这期“后疫情时代的生活”文学特刊,在多个栏目、以多种文体来探讨疫情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作家立场”栏目中,韩少功、刘大先、王威廉、泮伟江四位作家、学者,对聚集、安全性焦虑、数字社会、生存结构、偶然偏离状态等疫情期间产生的新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思考,他们的文字有温度、有问题意识,为我们提供了应对新境况的新思路。与这些思考性文字相搭配的,是在“小说”栏目刊发了学者张柠的小说《新冠故事集》,家政工、快递小哥、图书编辑等在疫情期间的故事,被多方位呈现。在“民间语文”栏目,黛安的《疫情期间归国手记》也以饱满的细节,记下了全球化图景下无法忽视的生活剪影:新冠疫情暴发之前,她去英国伦敦看望留学的女儿,之后疫情在国内和国外的陆续暴发,让其归国之路变得无比困难。理论性的思考、虚构的讲述、真实细节的记录,三者互相搭配,从各个角度呈现思考、表达时代。编辑貌似是“隐身”的,但我们的工作无所不在,要组织这么一期专辑,所有的策划、约稿、编辑工作都要提前半年以上——也就是说,在疫情开始后没多久,我们就敏锐地意识到该事件会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产生深刻影响,开始约请不同领域的作者,让他们经历阵痛的同时也保持思考和书写的状态。稿子来了,编辑同样也面临着极大压力,我们深知,在诸多情况还处于进行时的不明朗状态下,所有思考都难免是一叶障目,很容易招来骂声,而让这些文章以什么方式呈现,是对编辑能力、编辑经验、编辑勇气的考验。

《天涯》关注时代、思考现实,而面对文学内部问题的时候,其同样反应迅速、不吝版面。比如说,2019年,我们感觉到中国的科幻小说正以迅猛之势来袭,于是,在当年第5期,我们就组织了一个“‘未世’科幻小说专辑”,汇集了多位年轻的科幻小说作者的多篇科幻小说,并以前所未有的“礼遇”,把这些小说作品放置在以往最看重的“作家立场”栏目之前;该小辑发表之后,迅速被出版社汇编出书,并被翻译成外文。还比如说,2023年的第2期,我们组织了一个“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写作者,全是我们从杂志的投稿邮箱里挖掘出来的。事实上,很多作者、读者一直怀疑,文学期刊是否还在看那些自然来稿?多年以来,挖掘新人一直是我们努力的目标,但各种对文学编辑和刊物的质疑从未停止,出于对这一问题的回应、更出于对那些才华横溢的青年作者的推介,我们以有些“标题党”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这个小辑名,希望让这些默默投稿的青年作者被更多人看到。这个小辑推出后,已有数篇小说被重要选刊转载,给了那些新出道的写作者以极大的激励。

1996年之后,在具体的编辑上,《天涯》有过不少细部调整,但其内在精神并没有过多的改变。这并非固守不化,而恰恰是坚持着我们所秉承的开放、思考的姿态,不被一时的风潮所裹挟。在多变、易变、求变、催变的氛围里,变是容易的,坚守初心反而更加困难;在不确定之中,保持确定,要更煎熬。事实上,自2008年真正到《天涯》编辑部开始,转眼15年过去,我看到在这短暂又漫长的15年里,我们很多次面临选择:我们是不是该放弃坚守,以跟其他刊物相似的面貌出现,为编辑部的每一个人减压?我们编辑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时时在拒绝这样的诱惑?如果放弃了思考、放弃了策划,把刊物变成几篇小说、几篇报告文学、几则散文的随机拼凑,我们将会轻松得多;如果放弃了专业、纯粹和公义,把某些版面以高价出让,我们也将会惬意得多。

但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如果真的放弃了对“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的秉承,如果真的放弃了对文学边界的探索,如果真的满足于将文学变成文字游戏的安全轻松……那我们费尽心力跟一个一个词语、一个一个标点较劲的意义又何在?我们总是希望通过具体的工作,让世界变得更好。我知道,在当下,谈责任、谈担当这些带着某些理想主义的词汇,总是显得有些可笑而虚假,那就不说那么远,只这样说好了:如果一家刊物彻底放弃了个性,以嘻嘻哈哈的方式,把自身样貌和个性消融于群刊之中,那它还有存在的价值吗?要知道:个性的丧失,也是生命的舍弃。

(作者系《天涯》主编)

2023-05-08 □林 森 1 1 文艺报 content69848.html 1 文学期刊的个性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