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波诗集《朱雀》是一本独特的诗集,所收93首诗写的都是梦。诗作的排列以《梦(1)》《梦(2)》《梦(3)》等为序,类似无题诗。这本诗集的出现,就曹波个人的创作历程而言,无疑显示了一种新的趋向,那就是向诗人心灵深处、特别是向潜意识领域的开掘。
历史上看,小说、寓言中有不少写“梦”的作品,从创作心理上说,其实都是作家在清醒状态下进行思考,假托梦的形式写出来,与他自己做的梦是两回事。然而在古代诗人中有许多人确乎是受自己梦境的触发,把梦中的景象记下来并适当加工改造、得以成诗的。曹波继承了古代诗人写梦的传统,前些年便写过有关梦境的诗,不过还是个别的、零散的;近年来,他则集中地向梦境开掘:“想要感谢熟睡中/找不准的幽灵……/让我自带上无尽的诗意/展翅飞起”(《梦(7)》),于是便有了《朱雀》这本新诗集。
曹波喜欢写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梦的超验性。人在觉醒的状态下,往往不能跳出日常生活的樊篱和习惯的窠臼,但梦境却可以超越现实,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诗人面前展示出一个神奇的、自由的世界。诗人可以从梦境中受到启示,捕捉那转瞬即逝的虚幻景象,以通灵的笔墨恣意挥洒,创造出一个基于现实但又超越现实的瑰丽奇谲的艺术世界。在曹波梦境中有这样的“被老虎包围”的场面:
梦里四个老虎,把我圈住/一个在我正前面/一个在左后,一个右后/一只在我心内,它们绕着我/向前走/走过非洲热带雨林,草原/我嗅了嗅蔷薇,心里/充满勇敢/此时狮子们也只好,/退后几步/观看(《梦(18)》)
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人如果被老虎包围,肯定会不知所措、惊恐万分。但在梦境中,被老虎包围的主人公却没有丝毫的恐慌,而是在老虎的陪伴下,漫步在热带雨林和草原,连狮子也只能退避三舍。这幅梦中的情景是超现实的,其实也正是作者渴望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的反映。
曹波喜欢写梦,还由于梦能够充分展示心灵的真实。“梦是心中想”,不过这种“想”常以化妆的、变形的、虚拟的形态出现,并伴有强烈的感情。人在梦中是最真实的。在觉醒时有意回避的、不肯承认的,或者确实遗忘了的东西,到了梦中往往会自然地浮现出来。正由于梦触及了人隐秘的内心生活,因而诗人们喜欢抓住梦的一瞬间,赤裸裸地面对自己。
以曹波而言,对日常没完没了的开会感到无聊与厌倦,便在短暂的午休中促生了这样的梦:“中午睡觉梦见开会/我在本子上/画了一条鱼/眼珠朝上/眼白在下/好像望着/那个领导”(《梦(51)》)。又如,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身处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无从摆脱,无从宣泄,梦中便出现了一种可怖的景象:“被追捕到无路可走/前面只剩下一堵钢墙/高耸入星/脑子乱了喘不上一口气/就要死时/醒来/追捕我的黑客/平时深藏着/在印象里/只有一双暗地观察的眼/到梦里竟然如此猛烈/凶悍”(《梦(68)》)。
梦境虽说是超现实的,但构成梦境的表象的断片无疑又是来自现实的。曹波长期从事旅游开发工作,他的有些梦便来自他的生活体验:
我在车上不停向贵宾们推介/挂满头上的棉花云/他们不断拍照/生怕错过/每一朵/我满含膨胀的热情/在车上推介/每一只兔子,每一只乌龟/每一匹马/老虎和豹子/和这个浮云般的/城市(《梦(22)》)
在旅游车上向游客介绍风景,是导游每天要做的功课。到了梦中,现实的景象发生了变异,他介绍的不再是风景,而是不断变幻的浮云,暗示的则是这城市这世界,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定,从而启发人们去思考人生、叩问未来,进行哲理的追寻。
曹波的这本诗集,从头到尾写的是梦,但书名定为“朱雀”,乍看起来,似与梦毫不搭界,这是怎么回事呢?
“朱雀”是上古时期汉族神话传说中的南方的神兽,代表一种祥瑞。同时,“朱雀”又可以指唐代长安城的正南门——朱雀门。对于长期生活在西安的曹波来说,“朱雀”和它所标志的长安城的历史和文化记忆早已成为一种烙印,沉入了他的潜意识当中。通常说的潜意识,可以大别为后天潜意识与先天潜意识两类。后天潜意识指的是个体有生以来所经验的、被感知的,包括被遗忘、被压制的所有信息的总和。先天潜意识主要得之于遗传,又可分为生物本能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后者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来的。荣格认为集体潜意识是先天生成、与生俱来的,是从人的祖先继承下来的原始经验的总和。它的主要内容是“原型”,即可以通过遗传而被继承的人类原始意象的某种结构。这种“原型”是关于人类精神和命运的碎片,凝聚着人类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实际上,不同地域、不同种族的人,都有不同的得自祖先的潜在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即集体潜意识,在特定的情况下,能促使人以本能的方式对外部事物做出反应。曹波诗中的梦境,其实正是以“朱雀”为标志的长安历史文化的“原型”与诗人后天贮存的信息,在潜意识中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超验的、离奇的、荒诞的世界。从这点,我们似乎就不难理解曹波把自己写梦的诗集命名为“朱雀”的原因所在了。